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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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那个叛徒哥哥的血脉,自甘堕落亲近人类倒是理所当然。” 不加掩饰的嘲讽话语在废弃楼层间格外清晰,陆霆蹲下身,伸出手的姿态不屑又傲慢。 啪—— “别碰他!” 一声脆响并一声厉呵,陆霆将要按到隆起腰腹上的手被人大力挥开,他神色不明地翻了翻自己被打出红印的手,半晌竟扯出了一抹虚假笑容。 “好侄子,你还是太年轻,你父亲没教导你的事,让我这个做叔叔的来也是应该的。” 他装模作样地披上一层和蔼长辈的假面,说着伪善的语句恶意十足。 “这第一件事,就是要尊重长辈。” 脸色苍白至极的人咬紧了牙关也没能挡住那一声痛呼,他近乎本能地弓起后腰,仰头暴露出最为脆弱的修长脖颈,生理泪水将他的长睫毛打得湿漉漉的,顺着殷红的眼尾没入发中。 那处柔软的圆润弧度被生生按得凹陷下去,突如其来的大力刺激让其中幼小的胎儿下意识向孕育者表达抗议,他在骤然缩小的腔体内奋力挣扎起来,对着目标拳打脚踢。但那只强硬的大手始终没有移动,甚至向下又压了一分,于是他像是知道孕育着他的父体正处于自顾不暇的险境中,挣扎的动静弱下去,几近于无。 “混血实验被搁置了这么多年,”陆霆松开手,“无非是逃出的神族稀有,缺少实验体,你倒是给了我一个惊喜。”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在过度的疼痛中似乎快要昏迷过去的人,似笑非笑,“别担心,我会让你好好生下这个‘孩子’的。” 这是一个陷阱。 陆沉无比明确地知晓这一事实。 那些仍在滴血的创口尚在忍耐范围内,但腹部陌生却连绵不断,连幻境都无法维持的钝痛让他意识到,有些东西即将完全脱离他的计划。 这其实是不应该的。 他并不认为事事都会在他谋划之中,但这次行动实在太过冲动与莽撞,他最该做的事是避开陆霆的算计,而不是在接听电话后如他所愿孤身前往。 或许这就是他贪心不足的代价,虽然眼眶已然泛红,血色瞳孔明明灭灭实在不复平日清明,内心里反思着自己过错的思绪却实打实的平静。他有时也不明白自己做出的决定,比如放任意识明显不清醒的女孩将自己贯穿填满,比如留下一个夺取他精力的致命弱点,并为此放缓了推翻血族的进程,比如在看到视频里那个垂着头的熟悉身影后没有任何迟疑,将自己送进了陷阱中。 顺心而为? 错误的,违背计划的,百害而无一利的。 但他看着站在陆霆背后的女子,她的伪装已经卸下,快速愈合的颈侧只留下干涸的血迹,与女孩不再相似的脸上是血族惯有的冷漠与麻木,内心的庆幸无法忽视。 至少这证明了,在自己观察中销声匿迹的女孩不是被再一次牵扯进了血族阴暗的争斗,或者他终于可以相信,女孩确实并非柔弱无害的白兔,没有他的牵连,她有足够自保的能力。 他不得不为此感到一丝安慰。 哪怕是在自己受制于人的当下。 刺眼白光撕裂天幕,一声惊雷炸响整片淤积黑云,随后暴雨倾盆。 二月初,乍暖还寒。 这是冬末春至的第一场雨,却不同于往年润物无声的细密,反而又急又猛,漫无天际地泼洒一地,似乎要将一切都掩藏在大雨之中。 药物在疲惫不堪的躯体里肆意游走,散乱急促的呼吸声越来越轻,青年半湿的棕色发丝缓慢地,缓慢地偏向一边。 他低下了头,眉头不安地紧皱着,润湿的睫毛颤了又颤,如同一只纤弱的、在雨中无力扑闪翅膀的墨色蝴蝶。 哒—— 那只执拗地护着幼子的手垂到了地上,染了满手尘灰。 他到底护不住他所重视的任何。 总是会遗失最为在意的。 “……” “心跳46……血压73……” “……” 跳动的幽蓝光线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棕发青年半阖着眼,鸦黑的睫毛敛去了眸中的情绪,他任由自己被按回手术台,几组软管在头顶缠绕摇晃,针头拉扯出淤青的手被拷在铁栏一侧。有人押着他的肩膀,有人按压他的肚腹,有人扯开他的双腿,手指从隐秘之处探进探出,然后转头吐露冰冷机械的数字。 他以一种最狼狈的姿态打开了自己,平静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干裂的唇时不时抿紧再度褪去血色,却连一丝细微的声音也没有发出。 压抑的,漠然的,任人摆弄的,毫无羞耻的。 明明几分钟前,他在睁开眼第一时间里挡开了所有伸向他的手,咬牙厉呵的声音里还显出了些怒意。 “滚、滚开!” 戒备与警惕从濒临极限的躯体里爆发出来,向来优雅散漫的顶尖猎食者呲开獠牙,试图用一身血腥浸染的杀伐气势震慑企图靠近的入侵者。 只可惜猛兽再凶狠的威胁都在rou眼可见的虚弱状态中失去了该有的杀伤力,他在撑起身体的下一秒瞬间脱力,抱着发硬的肚腹半跪在地上,低低的喘息从喉咙深处溢出。那股上位者的沉冷被眉宇间的苍白混合成难以言喻的欲气,让人轻易看出他不过强弩之末的虚张声势。 他体内的药效彻底爆发了。 “给你一句忠告,”拉长扭曲的阴影再度将他包围,陆霆站在手术台一米开外悠悠开口,“识时务者为俊杰。” 那双清透的猩红眼眸看不出多少情绪,只是从这一刻开始,他再也没有任何反抗。 像是服了软,认了命,彻底失去了抗争的念头。 他变成了最为精致漂亮的橱窗玩偶,不动不闹,在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的尖锐痛苦中沉默不语。 这孩子不知是不满于提前了太多的降生时间,还是对外界的冰冷与危险心有所感,畏惧地赖在孕育者柔软舒适的腔体内,像一块根植其中的坚硬铁块,沉甸甸,冷冰冰,固执地不肯挪动分毫,就这么硬生生地,几乎要磨去他父亲半条命。 就连陆霆都欣赏够了他的狼狈,在漫长枯燥的产程和他过于配合的表现中感到了无趣。 他陆沉到底是通过了试炼,明里暗里跟自己斗了这么多年,也算是个人才,居然为了个人类女孩沦落至此,不可理喻。 这种不理解与对他平淡表现的不满让得利者充满恶意地开口,“真是感人,可惜你的小情人对你的一番情意毫不知晓,离开你不知道在哪自在逍遥,不如我给你送份大礼,把你现在的情况公布于众,保证让她看到你现在的模样。” “到时候一家三口团团圆圆,可不要太感谢我。” 这话荒唐得让一直像个乖顺人偶的陆沉都抬起了眼。 “好啊,您随意。”他在越来越频繁的阵痛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语气有几分嘲讽地说,“只要您不担心影响万甄的股价。” “或者说,堕了陆家的名声。” 他在挑衅。 某种程度上来讲,陆沉是位合格的赌徒。 他赌陆霆还没有蠢到为了打击他损毁大众认知里万甄的董事长的形象,毕竟集团领导人负面新闻的刻板印象一旦印下就难以更改。 而另一方面,本家接二连三出现背叛血族这种丑闻,陆霆即便压下来,质疑的种子也已经埋下,他并不担心陆霆荒唐至此。 他只笑,深不见底的眼眸沉而冷,刻意的笑便异常刺眼,两双并不相似的猩红眼眸对视,倒是俯视着他的陆霆先挪了眼。 “既然你还有力气,看来是不需要我好心安排的医生了。”那些围着手术台的实验人员左右对视,他们说到底不是什么有职业道德的正规医者,闻言跟在陆霆身后,众星拱月一般。 “为了以防万一,”他却又转过来,眼神放肆又不屑,像在打量某种案板上的鱼,“还是给你留两个帮忙的吧。” 被点到的人一脸恭顺地停在了门内,直到房门彻底闭合,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推攘着,最后心照不宣地抱起手臂当起了门神。 他们抗拒去靠近手术台上任人宰割的那具躯体,即便他们都知道他被注射过大量的药剂,虚弱得甚至可能比不过三岁幼童,连挺腰的动作都显得艰难。但他们又害怕他,就像人类面对小憩的雄狮,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即便亲眼看到大名鼎鼎的万兽之王被拔出了尖牙,磨去了利爪,在近距离接触时也依旧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他们恐惧陆沉。 生物的本能或许有些道理,青年的躯体在阵痛中微微抽搐,尖利的獠牙从闭合的唇间刺出,他绯红的眼眸越来越亮,整个人像一柄压到极致的淬血的薄刃,就在折断的声音响起之前,两个望天望地的人双目无神地立在了原地。 陆沉还是那副冷淡的模样,撑坐后用左手握住被拷住的右手拇指,眸光冷得像凝结的冰。 咔哒两声,他松开脱臼又恢复的手指,冷汗沿着下颚线滴进起伏的胸口,他漂亮的脸上没有情绪起伏,哪怕按着台面试图站立时险些再一次跌倒在地,拽住护栏的手崩起青筋勉强稳定了身形。他闭上眼喘息了片刻,站起来的一瞬还有些不稳,只缓慢地挪了一步,又一步,虚浮的脚步逐渐扎实,到电子锁前平稳呼吸时,他站立的姿势几乎看不出异常。 他积攒出的体力并不多,这么多年锻炼出的抗药性没能抵过数倍的药效,他的大脑依旧在眩晕,输入密码的手指在不停颤抖。他不知道自己低着头,突出的蝴蝶骨单薄又脆弱,只是脑海里再次复盘着路线。巡逻的脚步声转至拐角,他扯过一旁的实验服毫不犹豫地按下最后一位数字。 必须得快一点,在幻境失效之前。 陆续有几个身着白衣的人推着药剂向他走来,交错时瞳孔现出一张模糊脸颊,陆沉拉开又一扇门,闪身掩进了阴暗的楼道间。 但他的运气实在称不上好,躲避时又转进一处无人暗室,他撑着墙壁无奈又错愕。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有温热的水液从白皙双腿间流出,沿着流畅的肌rou线条蜿蜒滑落,灰白地面极快蔓延开更深的水迹。 他挪到房间内的矮榻上,抖着手小心点了点自己的肚子。 “别怕……” 他忍了这么久,却好像总是在自己都不明白的选择上功亏一篑,命运给他敲响了警钟,让他知晓那些温暖是他绝对不该肖想,永远不会属于自己的。 兜兜转转,他还是逃不掉。 陆沉仰着头无声笑了一下,一个带着点自嘲和厌弃的笑容。 他绷紧了每一处肌rou,骨节分明的手掌顺着力推攘着腹中幼子,冰晶凝结的湖面碎裂开来,掀起了满池的波澜。 血液染红了苍白的唇。 他该赎罪,他不是很清醒地想,为他私心将无辜带入罪恶的错误赎罪。 他这样的人,不该祈盼一丝一毫的光明。 几缕寒风从房门的缝隙渗入,陆沉不觉得冷,也习惯了疼,他一直都很擅长忍耐疼痛。 但实在是太久了,久到他在漫无边际的煎熬中耗尽了所剩无几的力气,久到他再次躺到实验台上,被人惊慌失措地按压着肚腹时,没由来地感到了疲倦。 没必要。 那双其实艳丽的红眸茫然地散开,他手掌贴在腹部,感受到了幼子悠悠跳动的心脏。 没必要来到这里,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你带到这个世上,让你平白受这番苦。 不如离去,和这些污浊一笔勾销。 这样的念头一起便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眼前忽明忽暗,睡意裹挟着一具疲惫不堪的躯体,要将人拖进不用醒来的黑甜梦境。 他却又看到了女孩。 红着眼眼泪要掉不掉地对他喊,倒实打实的像只兔子了。 “不要死。” 他听到女孩紧张得变了调的哭喊。 “陆沉,不要死。” 于是他可耻地发现,自己渴望着这个。 在他无意识默念着女孩的名字,心里生起莫名酸涩的委屈时,其实渴望着女孩再对自己露出鲜活的表情,表现出还有哪怕一点点的在意。 死寂的心脏都会挣扎着跳动起来。 他并不想和女孩两清。 他想…… 他想…… 他想见她。 如果可以,他想告诉女孩,我好像知道什么是喜欢了,能不能…… 别那么快…… 形同陌路…… 他又变成了一尾丢在岸上的鱼,在窒息和喘气中重复循环,粘稠的血液从掌心滴落到地上。时间被拉长到了极限,他再一次无力地摔回台面,双腿间传来了微弱的啼哭。 那么瘦小的一个孩子,红通通,皱巴巴,连哭声都嘤嘤呜呜的听不真切。 陆沉彻底耗空了自己,困意压得人眼皮沉沉往下盖,他终于感觉到了累,垂在身侧的手指探了探,到底还是陷入了昏沉的睡梦中。 他没能碰到那个折磨他那么久的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