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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本座才没错,也不后悔

    下半身被泡在水牢里实在不算是什么良好的感受,尤其在自己肩膀上扛着枷、双手还被枷反剪着的时候,这感受的糟糕程度就更甚了。

    楚晚宁的灵核早就在昔日同踏仙帝君决战之时被他自己爆掉了,损毁得彻彻底底。除却间歇自他骨髓之间爆出的些许灵气外,他已同不修仙的普通凡人没什么两样了。昆仑踏雪宫一战他召出九歌,实在是大大地出乎了墨燃的意料——时隔如此之久,他仍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脑子混沌,思考问题也是模糊的。是谁救醒了本座的晚宁……?是当赏,当大大地赏的。可如果单单是救醒,晚宁的灵核想来也是没得到重塑,方才召出天问时那柳藤的细弱已对墨燃说明了一切——楚晚宁的灵力并未恢复,所以能召出神武天问来,不过是因为被墨燃不三不四的行径气到了极处而已。

    想到这里,墨燃有些垂头丧气。他的师尊本不应当是弱柳扶风的嫔妃,当是百折不挠的男儿汉才是。他在床笫之间同楚晚宁欢好时总不乏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内容不外乎如果楚晚宁的灵核还在的话会怎么样。

    那时候他看着楚晚宁因为愤怒而腾起些许血丝的凤目,在床榻间起伏动作着,思维却跑到了九霄云外去——如果楚晚宁的灵核还在,早在自己先前把他按到床上之前就该被抽上一记天问了。倘若自己执意要干他,那在自己的身躯伏在他身子上前自己柔软的肚腹处或许就会挨上他注满灵力的一拳……一定很用力,一定是足够让他断子绝孙的程度。

    昔日的踏仙帝君缓慢地磨着牙齿,傻乎乎地仰着头把脖子上的枷往水牢砖墙间的缝隙处一架,没精打采地继续想着楚晚宁。气愤之下爆出灵力来强召神武扇他耳光推他背心,柳藤也仍是同他灵流一般细细弱弱的。虽说那两记耳光抽得不轻不重,可对一个自爆了灵核的人来说也当是重逾千斤的难事。晚宁还好吗?可损了灵脉?有事没事?为什么不来见我?

    水牢里的水是新放进来的,自楚晚宁被他一时怒起囚入水牢后被宋秋桐钻空子动了私刑后,墨燃暴怒之后竟给水牢这码事全然忘了,以是这水牢早就空了不知多少年,半点人气也无。秋日转凉,水牢中的水都是就近自死生之巅奈河桥下的河水中引来的,那河下游直通地府黄泉,更是冷得怕人。墨燃灵力被锁,泡了一会后上衣也浸了水,周身湿透,只觉整个人都发冷。

    他勉强走了几步,肩头的枷锁沉得他脖子和脊背都一并泛着酸疼。站得太久,加之先前服毒带来的虚弱劲头,墨燃整个人都有些被冷水泡得发虚。好在开闸放水的人并不如何熟练,且墨燃又生得较高,水只浸到墨燃腰间,他自忖便是坐下来也仍有脑袋露在水面之上,索性用手肘撑着墙壁,贴着墙壁一寸寸坐了下去。

    坐在水里缓了一会,墨燃觉得自己不那么虚了,可周身也愈发地冷了起来。按说一个有修为的修士是不至于惧寒到这种程度的,昔日墨燃进兵昆仑踏雪宫时正值隆冬,可他也没有这么冷过——此时此刻,他连牙齿都有些打战,脑袋里却像是被插了把尖刀狠命搅拌着似的剧痛,简直像是要被冻死的落水狗那样。

    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墨燃猛地睁大了眼睛。水牢年久失修,墙周的砖早就掉得坑坑洼洼。他随便一靠,颈子后的厚枷竟在一块缺了半块砖头的空隙间被卡得严丝合缝,连拔都拔不出来。整个人好似被固定住了一般,想站起来都难了。

    如果没有设身处地地被封了灵力关进水牢里,踏仙帝君是永远不会觉得关水牢是种多难熬的刑罚的。而此时此刻,在水牢里被迫泡冷水澡的他深切地意识到自己昔日一时怒火上头便将自己师尊囚入水牢实在是个残忍到了极致的决策。

    他又用力地挪动了几下,蹬着腿拧着肩全身一起用力地朝前抻着脖子尝试把枷板从墙壁中扯出来,可结果除了脖子被勒得要断气,眼白因为窒息而透出红丝外全没半点效用。踏仙帝君风光了半生、跋扈了半生,如今却如条被抛弃了的老狗般坐在一池寒水里狼狈地红着眼睛喘着粗气。

    他自然是不肯认错的。关楚晚宁有什么错?谁叫他那么不听话,早些服软,软枕香褥锦衣玉食都不会短了他的。睡楚晚宁有什么错?都当了帝君,位至人极,连自己床上睡的人是谁都不能自由,那做这皇帝有什么意思?

    本座没错,半点过失也没有呢。墨燃扛着沉沉的枷锁,看着面前晃成一片的黑沉沉的水面,粗重地喘着气,在心里自己对自己睁着眼睛说瞎话。嘿,半点过错也没有,简直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皇帝了。就连祸害天下,都非修仙者不祸害,不横征暴敛,不强抢民女,也不怎么为难没有修为的凡人,简直可以称作宅心仁厚,当是可以被宣付史册的。

    他萎靡不振的精神头顿时就支棱起来了,简直可以说是兴高采烈。如果这水牢里有人来看他的话,就不难发现他黑得发紫的瞳仁里闪着兴奋的亮光。无巧不成书,正当他眯起眼睛笑意融融时,他面前的高台之上门一下子就开了。

    有人来了。

    墨燃眯起来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来,他勉强扬起下巴,看到那漆黑的门随着开合抖下来簌簌的尘灰。门户的暗影之后转出了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不用想也知道是楚晚宁。

    “师尊,您来看我啦。”他招呼道。

    墨燃的样子看起来虚弱凄惨极了,可这个半靠不靠半倚不倚的样子也滑稽极了。水牢阴冷潮湿,间或有水滴到墨燃脸上,给他露在水面之上的脑袋也弄得湿淋淋的。他的脸色也因为失温和中毒显得既青且白得没半点血色,嘴唇也泛着黑紫,唯独一双眼睛仍旧炯炯有神,从中透出飞扬的笑意。只那笑意片刻即住,因为墨燃敏锐地感觉到楚晚宁不高兴。

    楚晚宁不高兴,看神情就能看出来。可他为什么要不高兴?这问题墨燃从来没想明白过,现在也没法想明白。在他混乱一片的印象中,楚晚宁压根就没高兴过。既然压根就没高兴过,自己现在又为什么要在意他不高兴?楚晚宁分明是以不高兴为常态,以愤怒为习惯的怪人。想到这里,墨燃福至心灵,发自内心地想问楚晚宁一句:“师尊,您的肝还好吗?”

    他到底还是没问,聪明地闭上了嘴巴。

    “你坐着?”楚晚宁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开始对话,下意识地开口生硬地问道。

    “我站得有点累……”

    “我把你打下来,难道是叫你坐着的吗?!”

    墨燃只觉得非常冤枉。扛着这么沉的枷,换谁都会觉得累,坐下来一会难道不是所有人都会做的选择吗?坐下来就被卡了脖子,再怎么也站不起来,难道是他自己的错吗?站累了又不能坐着,难道要躺着、趴着、倒立着、或是侧滚翻着吗?且不说会不会被淹死在这么浅的水里这回事,就算是他想来上一段精彩绝伦的侧滚翻,他被反剪着的双手也没法支撑他的美妙构想啊。

    “我被卡在了墙上,怎么也站不起来了。”他干巴巴地笑了笑:“让师尊见笑了。”

    楚晚宁很想冲他说一句别叫我师尊了,我没这么没正形的弟子,可还是把挖苦强行咽了下去。

    选择去死很容易,死而复生后再去面对自己分别得那么决绝的故人却很难。在行径过那些苦楚之后,他没法直面那些让他羞耻的过往,却也不愿否定自己昔日的抉择——我不曾后悔为你付出的一切,也不曾后悔在你面前捐了性命,更不后悔以死难补穹天。

    可他无法直面这样的墨燃。

    颓废的、自暴自弃的、没有正形的、吊儿郎当的。任何一个词被单拎出来都让他恼火,合在一起则让他火冒三丈——想痛打他一顿,想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告诉他他辜负了自己的一腔赤诚,告诉他他作践了自己的良苦用心。

    时至今日,二人身份早已对转。墨燃大势已去,不再是权势滔天的踏仙帝君而是阶下囚,而楚晚宁也不再是踏仙帝君的后宫。昔日将楚晚宁关进水牢的是墨燃,如今被关进水牢的也是墨燃。

    “你竟也会被卡住?”楚晚宁冷笑了起来。

    墨燃大睁着眼睛,几乎是茫然地看着他。他马尾略微散乱了,先前纠结着往哪里扣的发扣也不知道掉在了水底的什么地方,额发皆是乱糟糟地贴在他苍白的额上了。黑发入水的部分就在水面上漂着,载浮载沉,黑压压的一大片。他有一点哆嗦地回答道:“不信就亲自下来看嘛。”

    而超乎他想象的是楚晚宁真的就普通一声跳了下来。

    虚弱的踏仙帝君就这样怔怔地大睁着双眼,仰着头看着他光风霁月的师尊跳进寒水里来,朝他一步步走过来。寒水很快就浸湿了楚晚宁半个身子,而他脑海中飞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楚晚宁怕冷,如今失了灵核、又是刚刚死而复生不久,根本不该让他下来的。

    “水挺冷的,你别——啊!”

    被猛地扯住头发扭脖子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有一瞬间墨燃几乎怀疑他要在这里被楚晚宁扭到断气。但感觉到那冰凉的手在自己脖子后边摸来摸去时,他还是愣住了。——不管怎么看都怒气冲天的楚晚宁,正在替他打开脖子上的枷锁。

    他不知道楚晚宁时临时起意还是早有准备,不知道楚晚宁是从哪里弄来的钥匙,也不知道楚晚宁想干什么。只木然地闭上眼睛,感觉到他脖子后边窸窸窣窣了一阵子,随后肩头一松,整个人身子都一轻,仿佛要漂在水里似的——重枷开了。

    “别什么别?没有被卡着了,你还不站起来?”

    好家伙,闭着眼睛都能听出来对方在火冒三丈。

    墨燃像是被抽了一鞭子那样,一个激灵腾地站了起来。结果站得太猛,两手还被反剪在背后,整个人根本没法维持平衡,又摇摇晃晃地一屁股坐回了水里。

    二人之间的气氛从尴尬变成了凝固。墨燃跌坐回水里的瞬间激起的水花给楚晚宁从头到脚都彻底打湿,如此这般,二人就都成了落汤鸡,而墨燃则更胜一筹,是只呆若木鸡的落汤鸡。

    “师尊,您别生气嘛,本座也不是故意的。”见形状已然坏到了极点,踏仙帝君反而不咸不淡地道:“你若是还觉得生气的话,以往在这水牢里所受之辱,今日全报偿在我身上就是了,我保证不反抗,你只管出气便是。”

    楚晚宁气到连理他都不想理他,可是这水牢里黑洞洞的,如果不理他就只能去理墙理水理枷锁。更何况逆徒犯上,吊儿郎当的一副烂泥样子,实在当理。倘若这是先前他有灵核时,就非得召出天问抽上个百八十下,“理”得他皮破血流才行,可如今玉衡仙君胸腔里灵核破碎,空有些散得不成样子的灵核碎片,想要“理”他,就非借助外力不可了。

    楚晚宁扯着自己徒弟胸前薄薄的衣衫给他拽起来掼在墙上,喝道:“站不住就给我靠好了!别歪歪斜斜的,没个正形!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眼见对方口气没半点软和,墨燃想了一下,还是决定把“保证不反抗,你只管出气”这件事贯彻落实到底。靠着墙是绝对不行的,手在身后只会硌得慌。不好好站直也是绝对不行的,除非他想继续被楚晚宁瞪到瘆得慌。

    “今时不同往日啦。”墨燃干笑着道:“你也看得出来,这水牢里年久失修,不比关师尊的时候准备周全——那时候墙上的铁链还没锈断,不靠自己,光挂着也能站住……”

    直到被楚晚宁从不知哪里摸出来的半截铁链狠抽时,墨燃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铁链抽人和柳藤抽人根本不是一码事,每一下子都沉甸甸地冲着骨头内脏使劲。只挨了不几下,墨燃就意识到自己如今这败弱的身躯根本受不了这样的抽打——说是殴打或许更合适,可踏仙帝君自诩是条硬汉,被这么往死里抽还愣是挺胸抬头手背后,一声不吭地抿紧嘴巴把血沫子当饮料喝。

    “你真是不知好歹。”楚晚宁怒火冲天:“时隔这么多年,我本以为你当是改悔了的——”

    “我才不后悔!我有什么好后悔?”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兴许愤怒会传染,墨燃梗着脖子嘴硬道:“什么叫不知好歹?我生下来就不知道这四个字怎么写!”

    两个湿淋淋的男人都是满眼血丝,死死盯着彼此。一片寂静之中,墨燃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先前被铁链砸伤处都在一跳一跳地疼,而楚晚宁此时此刻看着他的眼神,说是打算拿铁链在他身上把“不知好歹”这四个字一笔一划翻来覆去抽上千八百遍都不算是过度解读。

    肚腹间翻滚着痛楚,先前服下的剧毒再度有了抬头的趋势,直给墨燃折腾得冷汗涔涔,喉头不住翻着血沫。他神色难看至极,却仍死死盯着楚晚宁,咬牙切齿地道:“本座没做令自己后悔的事,为什么要后悔?”

    楚宗师看着这落魄了的帝君,就像是最初时他看着那个顽劣不堪的逆徒一样。“时至今日,蛊花业已被压制,你竟还这般不辨正邪、不知对错,真是无可救药。”

    “蛊花”二字听得墨燃一怔,可“不辨正邪、不知对错”的说法更让他生气,生气到连先前的疑问都忘了。被戳了肺管子的踏仙帝君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疯犬似的炸了毛,狂笑着道:“哈哈,师尊若是想教我正邪对错,那可还是请回罢!我——”

    “——我且问你,事已至此,你当真觉得自己全然无过?”

    楚晚宁的声音嘶哑不堪,像是受了水中寒气似的,连鼻头都泛着红,脸颊嘴唇却皆是青白的。

    墨燃自己也觉得“全然无过”这个说辞用来形容自己实在不太合适,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开了狂妄不堪的头,就也只好继续狂妄下去才能收束:“自然是全然无过!”

    “那我再问你,我死了的这些年来,你独自一人也好,和宋秋桐一起也罢,”提及墨燃的正妻,楚晚宁猛地一偏头,极厌恶似的眯了眼睛:“念及过往,悔是不悔?”

    “——自是全然不悔!”

    楚晚宁几乎是怔愣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他遍体鳞伤,周身都被寒水浸得透湿,间或被冻得打摆子,可他眼中泛着的凶光同他昔日见到的一般无二,并未因身陷囹圄而有分毫减弱,甚至较之先前更甚。

    “你既然是当真的不知好歹,我也犯不上顾及你是死是活了。”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愤怒,楚晚宁冷笑着斥了一声,又挥起那截铁链泄愤似的抽在了墨燃当胸。这一下是用足了劲力,没半点收手的。清脆的铁链当啷声间,楚晚宁感到指尖传来的沉闷触感和一点奇怪的震动。

    ——墨燃的肋骨被他抽折了。

    于是折了肋骨的踏仙帝君就这样狼狈不堪、没半点样子地被他抽得吐出一口没法继续当饮料咽的热血,仰面朝天倒回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