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不胜寒(亦天铃偷塔被石司命抓正着)
盛夏的苏州,原本潮湿而黏糊。但这太湖心的悲欢楼里,却是一派清冷而静默的氛围,一如既往。 石司命正在书房磨墨。上好的徽墨锭上,金漆绘出怪石嶙峋,模样与悲欢楼中庭摆放的那尊太湖石如出一辙。墨锭在水中晕染开来,焦浓重淡清,五彩斑斓。 “报——”戴着面具的刺客悄无声息出现,“楼主,龙门镖局的单子,砸了。” 石司命眼头不抬,继续磨墨。 “少楼主又出面从中作梗… 似乎早就知道这单子一般。”刺客又补充道。 石司命嗯了一声,随即摆摆手,示意对方退下。 书房又恢复了清冷凛冽、毫无烟火的氛围。 石司命磨好了墨,取了支笔,蘸了墨便在面前的纸上铺陈开来。细小的字迹逐渐显露在原本棕黄的竹纸上,又随着石司命铺陈开来的墨而隐没入画中山峦之中。石司命记性极好,过目不忘,眨眼间便记住了这单子的内容和所有细节要求。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单尾的印章,那一个“魏”字,石司命对号入座当朝权臣,便了然于心。 挥毫之间,一副山水图景便成了,藏匿于其中的字迹再无踪影。石司命搁下笔,走向书柜。一叠被压在镇纸下的单子,批注着密密麻麻的墨。他找了一阵,抽出龙门镖局那单,放在鼻翼轻嗅了一下。有女子身上甜甜的暖烘烘的味道,但并不是脂粉味。这味道细微不可闻,但他依然捕捉到了。 石崑这小子也是学聪明了些——砸自家生意确实比杀了楼主来的切合实际的多。虽然最重要的生意,怎么可能写在明处;但哪怕是轻功了得的盗王令狐锦,这悲欢楼也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崑儿倒也是有了还说得过去的帮手,这人的轻功,大约甚至在烟雨孤蝶之上。 有趣,有趣。很久没遇到这等趣事了。 石司命轻笑一下,又将这单子放了回去。 *** *** *** 三更天,子时。(合现代0:00) 石司命素来就寝比常人晚。刺客这门生意晚上行动居多,碰上重要单子,悲欢楼主在事成前自然不得入眠。看医书,作画,品茶,消磨时间的方式大抵如此。 此时,他笔走龙蛇,狼毫挥墨,近景中的奇石,远景中的山脉,便逐渐显现出轮廓。等到他换做羊毫笔渲染山中雾气,纸上氤氲一片淡墨,他手顿了一下。 有人。 石司命耳聪目明,金针的准头靠眼,而耳朵明锐则能捕捉到周遭风向,辨认敌我气息。他无需抬头,便知书房有了第二人。自然不是楼中人,但也不似敌人——对方并无杀气。暗哨没有动静,看来这人是绕过了,又或者毫无动静都解决了——无论哪一点,都配得上自己两分青睐。石司命按兵不动,继续作画。等到他画出山间青松与泉水,书房第二人仍未离开。石司命拿起茶盏品了一口大红袍,终于开口:“出来吧。” 一袭黑衣几乎消融于夜色,此时如薄纱飘然而入书房。来者主动摘下面罩,是个姑娘,跟自家儿子差不多年纪,脸倒是白净,细看有几分英气。石司命见过的美人很多,眼前这张脸不足为奇。但这脸却有些眼熟,石司命迅速回忆,想起五年前回雁峰的单子——因为是大单,所以印象深刻。那时崑儿也在,自己远远瞧着他们俩,配合倒是挺默契。这女娃那时就跑得快,五年后轻功进步到这水平似乎也合理了。 “又来替崑儿偷楼中单子了?”石司命从这姑娘身上嗅到了残留在龙门镖局单子上的味道,说出的虽是问句,语气里却并无疑问。 “石楼主此言差矣——我不过是偷偷鉴赏您的真迹。”姑娘爽朗一笑,眼神狡黠,“早闻石楼主丹青造诣颇深,我亲眼瞧着才算信了。” “敢问姑娘名讳。”石司命听对方声音沉稳如常,仿佛根本不把无义金灯放在眼里,这才第一次认真抬眼看着这小姑娘。 “晚生亦天铃,拜见石楼主。”姑娘款款作揖,倒是挺讲礼貌。 “轻功不错。”石司命不咸不淡夸了一句,注意力又回到了画上。谈话间,画已成。 “不敢当,是石兄告诉我的秘密路线——石楼主,您这便是画完要题字了?”亦天铃将话题引向了石司命的画。 “怎的,你有高见?”石司命笔一顿。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亦天铃咏出了王维的《过香积寺》,神色奕奕打量着这画。 石司命一愣。此前只当是这女娃东拉西扯欲盖弥彰,没曾想她竟然当真猜中了自己想题的诗。巧了。 “我在这画里看到,高处不胜寒… 遗世独立。”亦天铃指了指画中的奇石,“恰如石楼主本人。” 一阵清风从她此前翻进来而打开的窗中掠过。烛火闪烁,灯芯噼啪作响。 “既然亦姑娘有此高见,是否愿替石某题上这字?”石司命眯起眼,让出了一方地。 这下轮到亦天铃惊讶。她抬了抬眉,便走到了画前,“承蒙前辈青睐。” 只见她不慌不忙先是磨了墨,调到浓淡适宜后,在几支笔里挑了挑,最后选了一支软硬适中的兼毫毛笔,便要开始写了。 石司命站在一旁,感受到了明快而纯净的内息,这令他毫无来由不快。 “亦姑娘。”他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我看这山中多些梅花也不错。你可知,年轻女子的血最宜画梅?” 亦天铃终于rou眼可见的脊背一耸。 是了,总算有了害怕。这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反应。石司命于是心情又好了起来。 “这题字呢… 若是我满意,这画便送给你了。若是我不满意——”石司命那平日执金针又练掌的手,悄无声息抚摸过亦天铃的脖子,“那便要请姑娘留下颈动脉里的血,为这画贡献满山梅花了。” 亦天铃咽下一口水,感到带茧的手指轻抚在咽喉,仿佛随时能掐死自己。 “那… 怎样才… 算是让石楼主… 您… 满意?”她拿笔的手在抖,看起来就像待宰的羊。她额角淌汗,滴答一声,汗水顺着脸颊落到了竹纸上,晕染开来。 “这一笔就不错…”石司命收了手,心下已满意了一半,“剩下的,就看亦姑娘造化了。” 亦天铃在侠隐阁修的一直都是书法,这身墨染功轻功绝学也是从书艺中领悟的。 但此刻,她从没觉得自己离死亡这么近,笔尖在抖,整个人都在抖。但她依然在努力思考。石司命的变态美学到底是什么?石崑给自己讲了那么多,自己大概领悟了个七七八八。但是此情此景,似乎依然不是可以用逻辑揣摩的。亦天铃战战兢兢下了笔,墨色晕染开来,她觉得自己脑子完全是木的。此前虚张声势此刻都瓦解,她切切实实体会到了何为可怖。 半刻钟后。 “行书。啧。”石司命盯着亦天铃收笔,又喝了口茶。 画上的字因恐惧而扭曲,却依然可见是行书。 “这‘危石’二字,写得倒是有几分意思… ”石司命用目光描摹着纸上一笔一划,眯起了眼。 亦天铃感觉脑子里一轰。是了,自己平日练字,确实因为石崑的缘故,特别练过“石”字。这肌rou记忆刻在骨子里,即便是紧张状态也还算没走形。 “… 那… 您满意吗?”亦天铃手里暗暗紧扣着一枚玄铁镖,汗水湿透了,有些滑腻。 “满意是满意… ”石司命说着,身形飘忽突然来到了亦天铃身旁,毫不费力便握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摁倒在桌上,“但是我就算满意了,也还是可以杀了你。” 他定定看着亦天铃的眼睛,四目相对。他的手没有用力,但亦天铃已面色潮红,像受寒的兔子一般颤抖着。他的发梢扫着亦天铃的脸颊,那双金色的眼睛冰冷而残酷。 “… 石楼主… 悲欢楼杀人只为生意,我这脑袋还没人开价… 您… 何不等到有人开价… 再杀不迟?”她望着石司命那与石崑类似却更加成熟和淡漠的脸,绞尽脑汁,急中生智。 一阵静默。 叮当—— 手中的玄铁镖滑了出去,落在了地上。 崑崑,对不起… 我不该不听你的话… 我亦天铃今天大概要去鄱阳湖跟唐师傅钓鱼了… 亦天铃闭上眼,等待着死亡一击。 等来的却是身上一轻。 “那么后会有期,亦姑娘。”石司命像是得到了什么满意的玩物一般,放开了她。 天铃愣了几秒,从桌上一跃而起。 好耶!大力出奇迹!大难不死必有亦天铃! 亦天铃瞅见了石司命离开书房的背影,忍不住又喊了一句:“石楼主——!” 石司命驻足了,但并未回头。 “您派来刺杀石崑的刺客,身上总是揣着银票… 是您刻意安排的吗?” 石司命并未回答,顿了顿脚步,又继续往前走了。 “我以后还能来鉴赏您的丹青笔墨吗?”亦天铃斗胆抛出下一句。 石司命不置可否,身影消失在院中奇石后。 *** *** *** 石司命立于悲欢楼琼楼玉宇檐尖,望着亦天铃一袭黑衣穿梭在悲欢楼离去的身影。 有趣。崑儿琴棋书画没有一样是通的,字尤其丑。倒是这农家出身的亦女娃,书画上确乎有那么些见解。 胆子大到近乎天真,真本事倒是也有一些。明明恐惧至极还强撑着的模样有些赏心悦目。 看来确乎有新的奇趣玩物送上了门。 掌心还记得她细嫩脖子中颈动脉跳动的动静。 其实那脖子生得好看,掐断有些可惜了。有点让人想……温柔握在手心。 *** *** *** “亦天铃,你简直就是疯子——”石崑狠狠瞪着亦天铃,像要用眼神在她身上剜出个口子。 “哎呀崑崑——我就是,跟你爹交流了一下书画…”亦天铃用力抱住石崑,脑袋在他怀里蹭着。 “滚!!!你真以为自己轻功多厉害可以胡作非为??!!!不跟我说便这般危险行事!!!!”石崑破口大骂,语气很凶,几乎真的要上手打亦天铃,“还有说了多少次莫要那样称呼我!!!!” 亦天铃沉默良久,不再反驳。石崑感觉胸前一热,原来是亦天铃哭了。 她一哭他心一下子就软了。 是啊,不论怎么样… 她差点… 就回不来了。想到这里,他也觉得胸里发闷。他本来要打她的手转而抱住了她。 “… 亦天铃…你要是死了… 我… … 你… 不准… 再这般… 石司命他是个变态疯子… 你今天纯粹是运气好…”石崑紧紧搂住亦天铃,像要把她揉进身体里。 “… 我只觉得… 石司命他… 好像很孤独。”亦天铃仰起头,氤氲着雾气的眼睛直直望着石崑。 “就像过去的你。”她又补充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