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颜汝玉倾倒痛苦，王永祚细听在心
“你又来了。” 王永祚毫不意外又见颜汝玉出现在自己门前，不过好在这次她没带食盒。 “对不住您，没听您的话，只是老爷难得回府，妾身还是要见的。” 王永祚走后，她向管事了解了很多关于他的事，按理她应该害怕的，可是她却更好奇这个人。这样一个心狠手毒的中官，她却感觉他有些温柔，她想要再看看他。 “既然来了，就坐吧，陪我说会儿话。”王永祚下巴微抬，示意她坐自己对面。自己则是跷着腿懒靠在椅背上。 他今日穿的是绛红曳撒。细细数来，这是颜汝玉第三次见他，三次，他穿的都是红色。颜汝玉心里猜测他是不是喜欢红色。如果是，那他就太了解他自己，红色曳撒衬得他容貌更是姣美艳丽。曳撒下摆的马面褶松松描出一双长腿的轮廓，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人。 见她落座，王永祚随意问道：“那翰林对你如何？” 颜汝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想到，他是东厂的人，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更何况自己呢。就是没想到他还愿意了解自己。 她提起自己的前主人，神色平淡，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他？他当初花了一万两银子把我买下来，却不碰我。我以为他是什么正人君子，或者是发善心把我买下。后来才明白，他早就许好婚事，对方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只是一直没成婚。是说要等他在官场更进一步才瞧得上他，而且他要是有了小妾，对方就不会要他了。所以他不仅没有小妾，连勾栏瓦舍也不曾出入，只为给对方一个洁身自爱的印象。他实在有欲望时，就会……” 王永祚皱眉问道：“就会如何？” 颜汝玉笑笑：“就会搂抱我，直到他欲望消退。” 王永祚若不知道这是怎么一会儿事就白活了。他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之情，嘴里溢出一声轻哼。不屑道：“真是看不出来，他正人君子装得倒是可以。” “后面妾身就被他送给您，我想也是为了他的仕途吧。” 王永祚冷笑道：“这翰林近日对督公殷勤得很，想是他们文人的路子走不通，过来疏通我们内官了。” 颜汝玉轻笑一下，“官场事妾身不甚了解，翰林以后如何，和妾身就无关了。” 王永祚转念问起她自己，“那你之前呢？在还没被翰林买下时，过得如何？” 问及此处，颜汝玉面色僵了一瞬，随即她继续笑着回道：“妾身之前，是被富人家教养的瘦马，妾身的底细想必您都清楚。” 王永祚神色不明，淡淡回道：“这我是知道，只是你自己都跑我眼前了，我再翻那纸不就是舍本逐末？你就随口说说，我也随耳一听。” 王永祚想起那张写了她迄今为止全部经历的纸，再观眼前笑得温柔端庄的女人，他实在无法联系在一起。 颜汝玉明白了王永祚的意思，他叫她说，他听完就会忘。他和以往那些男人都不一样，他的眼里不会露出恶心的欲态。看惯了太多露骨眼神，可是他看她，很平静，就好像，把她当成一个人看。 “那我说了，老爷就别嫌弃妾身啰嗦。瘦马多产自扬州，妾身同样也来自那里。那是我几岁……十岁？十一岁，是十一岁。那年乡里大旱，村里饥荒，饿死了很多人。老爷你知道饿死的人是什么样吗？最后浑身上下都肿的，是一点一点死的，他能清楚感觉到自己是慢慢去死。” 王永祚静静听着，他自然知道饿是什么感觉，颜汝玉讲得这些，他一样经历过。 “那时候我以为饿死是最惨，其实不是。最惨的是成为……”颜汝玉浅笑一下，笑得有一些勉强，“成为别人口里的吃食，男人们吃完野菜、草根、树皮、观音土，最后便是女人。那天晚上我起夜听见姨娘对表哥说，儿子快撑不住了，不行就把屋里的两脚羊给烹了。表哥却不依，说我还要留给他做媳妇。姨娘骂他没出息，女人有的是，可是再饿下去，他的命就没了，表哥沉默了。我那时在屋外听得直发抖，但是死死捂着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我知道我要是被他们发现，我就必死无疑。” 从古至今吃人的惨剧一直发生，而这种惨剧，首当其冲便是女人。也或许不能把女人叫做女人，因为只有男人是人，女人只是一种名字叫做“女人”的东西。所以这也不是惨剧，因为女人不是人，所以吃女人，也不是吃人了。 “你逃出来了，是吗？”这种惨剧太多，古往今来，都在吃女人。而王永祚作为一个受了宫刑，被男人排除在外的阉人，他竟能有几分理解。 颜汝玉点头回答：“对，我死死地蹲在外面，动也不敢动。他们话都谈完了我也不敢起来，我就怕他们没睡着。我不知道等了多久，等听见表哥的鼾声，我才悄悄起身逃跑。” “那时候头也不敢回，害怕回头就看见姨娘。就一直跑，完全没想过一个女人孤身在外会有什么危险。后面饿得实在跑不动，我晕倒之前，看见了一个衣身华贵的男人蹲在我眼前打量我。” 王永祚接道：“这个男人，就是你的养家？” 颜汝玉微微一笑，道：“没错，他见我容貌还算看得过去，便把我带进他府里。问我有无父母，听我说没有后他比较满意。后面我才知道，没有父母的瘦马，卖出去也就不用多给一份银子。开始我以为我是要给他做妾，他否认了，只说叫我学东西。” 王永祚预感后面的日子也不必好过，才出了狼窝，又入了火坑。那张纸上不会详细写明颜汝玉是怎么学习做瘦马的，这种心酸往事，只有她自己明白。“那你学什么？”王永祚开口问道。 “教习瘦马，都是先从弹唱、吟诗、作画这类功夫教起。先教难学的，才知道哪些人不适合学这类最难的功夫，好剔除掉她们。当时那个男人养了好多女孩，我竟然是里头学得最好的一个。因为给饭吃，给干净衣裳穿，那时候我饿怕了，很珍惜这个机会，就拼命学。” 这些话不免让王永祚想起初来宫里的自己，也是拼了命伺候上头的宦官，学习规矩，以搏上去的机会。他抬眼仔细瞧了瞧这位姑娘，小小的瓜子脸，下巴看着没什么rou，一双蛾眉弯弯，桃花眼看着自己时永远都有笑意，而宛如樱桃一般的檀口，更是让王永祚明白，这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子。 颜汝玉选择毫无保留地诉说她的过往，她想着是他叫自己说的，那她就全说了。谁叫这是第一个会问她过得如何的人。她语气虽是平稳，心中却终于有些释放委屈的快感。 “见我学得好，很快我就被保姆教习《如意君传》这本……”她抿了下唇，“弹琴吹箫、写字作画、打双陆、抹骨牌这些我都学得很好。可是到这儿…我就不会了，我一直学不会像图里一样伺候男人。保姆见我愚笨就要停了我的饭，瘦马本就吃食很少，以求身条纤细。我日日都没有吃饱过，保姆再说不给吃食，我当时就吓哭了。这时候那个男人走过来，告诉我就把他当做薛敖曹，再让我试试。” 《如意君传》，一个盛行已久艳情话本子，讲述武则天与薛敖曹之间的缠绵悱恻。而颜汝玉学的，正是《如意君传》的春宫图本。 王永祚心中只觉苦闷非常，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认为说什么也是多余的，此时，他心里突然有一个决定。 “我就照着图上画的，一步步对他照做。这个男人一句话就能让我死，我害怕他嫌我愚笨，就不要我了。” 剩下些不堪的东西，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她永远记得那一天，明明屋里头炭火旺盛，可她只觉得好冷。因为她把全部衣裳脱光了，男人要她学会一个招式，就穿上一件衣裳，羞耻与害怕在心中交加。一会儿在分神幻想谁能救救她，瞬间她又打碎这个幻想，父母死后，她以为姨娘来救她，见到这个男人时，她也以为他要救她，谁知道他们都是要吃她呢。 “过了不久，枕上风情我也学会了，并且是学得最快的，只是我不想再……”后面她又是说不下去，只能笑笑。 王永祚见她神情勉强，给她倒了一盏热茶，说道：“累了就喝口茶，你这姑娘也是实诚，我就随口一问，你就全给我说了。这不是东厂，你要是骗我，我也不会发现。” 颜汝玉瞧着王永祚难得露出一点戏谑，心里明白他是在安慰自己。可还是觉得好难为情，她刚刚怎么把那些腌臜东西一股脑都说了…… 恢复冷静后颜汝玉只觉羞赧，都是面前的茶太热，热气都把她脸给熏红了。她现在不好意思直视王永祚，就盯着茶杯，话里带了几分委屈，“是您叫我说的…妾身怎能欺瞒老爷。” 王永祚从没见过姑娘对他害羞过，基本都是害怕。突然来一个，他是不会说他有点招架不住。 可惜这时候颜汝玉没有抬头，否则她一定会看到有点手足无措的王永祚。她只听见他说：“姑娘也看过我，今日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颜汝玉知道自己走后又是好久才能见他，她端起茶杯饮下热茶，身体瞬间暖了。而后她说道：“老爷，妾身最后还想给您说一件事，再占据您一点时间。” 王永祚点头，道：“被你占据的时间也不少了，不差这会儿，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