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八章 盐丁苦,盐丁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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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虽然是粗人,可脑子一点也不笨。 对方做得是大逆不道的事,还能如此有恃无恐端坐在那里,就连巡检司的军士来了也没有半点惊慌,反而是饶有兴趣欣赏着鞭笞。 这样的人若没有半点依仗与身份,王昌是不相信的。 万维、蔡福看到巡检司王昌带人来了,顿时叫起来。万维更是喊道:“王巡检,把他们抓起来打死!” 王昌白了一眼万维,命令军士守在原地,连刀都不准抽出来,径直走向朱允炆,在五步开外停了下来,肃然行礼:“臣王昌,丁溪盐场巡检司巡检。” 朱允炆微微抬动眉头,眼前来的人倒有几分智慧。 简单的一个“臣”字,即说明了他知道朱允炆的身份,又没有点出来朱允炆的身份。 杨士奇与夏元吉也有些意外,不成想这小小的盐场还有如此聪明人,不由对视一眼微微笑了。 朱允炆指了指万维与蔡福,轻声说:“这两个人犯了错,我要处罚他们,你站在这里合适一动不动吗?” 王昌平日里与万维、蔡福私交不错,可私交比不上脑袋重要,连忙说:“巡检司掌盘诘盐引之政令,以盘查走私,查处夹带为职。盐课司、盐场相关人事与巡检司无关。” 朱允炆冷笑了一声,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军士,无关还带全部人来,这话说出来谁信…… “我要去盐场,你来跟着,至于其他人,老实待在外面吧。” 朱允炆起身。 王昌松了一口气。 田老四、翠翠此时有些傻眼,不知道这几个人是什么身份。鞭打盐课司的大使,巡检来了都俯首帖耳,这在往日里想都不敢想。 “你们住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朱允炆对田老四说。 田老四连忙答应,带着朱允炆等人进入盐场。 空气中弥散着海风的味道,咸咸的。 盐场内有不少的设施,灶舍,围墙,仓库,水池,水车,堰坝等。一路走来,朱允炆看到了不少灶户,如田老四一样,皆是蓬头垢面,赤脚饥瘦,就连妇人与孩童也都在忙碌着,没有一个人歇着。 见是如此场景,朱允炆心头不由有些压抑,侧头对田老四问:“做灶户,真的这么苦吗?” 田老四想要流泪,咬牙说:“你们可听过《盐丁叹》?” 朱允炆摇头,夏元吉与杨士奇都表示不知。 田老四脸色悲戚,开始吟唱起来: 煎盐苦,煎盐苦,濒海风霾恒弗雨。 赤卤茫茫草尽枯,灶底无柴空积卤。借贷无从生计疏,十家村落逃亡五。 晒盐苦,晒盐苦,水涨潮翻滩没股。 雪花点散不成珠,池面半铺尽泥土。商执支牒吏敲门,私负公输竟何补。 儿女呜咽夜不炊,翁妪憔悴衣蓝褛。 古来水旱伤三农,谁知盐丁同此楚…… 朱允炆听着这控诉的带血的歌谣,心头更是凝重,世人没有关注过灶户,没有关注过制盐的盐丁!就连朱允炆登基四年,吃了不少盐,也从未想过这些盐是一群怎么样的人制出来的,他们的生活状况如何! 《我的冰山美女老婆》 现在看,现在听,这里不是想象中美好的乐园,挖个坑等着日头就能收获盐,这群盐丁苦,苦得要死啊! “儿女呜咽夜不炊,翁妪憔悴衣蓝褛。古来水旱伤三农,谁知盐丁同此楚!” 从翠翠与其他灶户来看,他们的儿女都是营养不良的,甚至连一些妇人都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男人干脆就半裸着! 几年执政,每日说关心百姓,爱护百姓,可自己的目光都给了自耕农与农户,没有给灶户啊!这群人似乎就没有出现在历史中一样,朝廷每年收到的奏折无数,鸡毛蒜皮的事多了去,唯独没有一封奏折是说灶户盐丁的! 掌握着大明子民必须的盐,他们却连饭都吃不饱,连衣服都穿不了,就连这灶舍都低矮地可怜,不弯腰进去都撞头! 谁能想,会这样? 朱允炆脸色铁青。 田老四唱完之后,说道:“盐丁苦,盐丁苦,终日熬波煎淋卤。在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所有灶户全家人都需要起来,去到亭场担灰摊晒,或是刮泥,亦或是汲取海水,从天不亮干到中午,来不及吃两口饭,就需要收灰,扫盐。如果遇到淋卤,还需要挑灰挑卤水。妇童要灌淋海水,帮忙搅拌盐灰,还需要人去草荡滩涂采草取薪。” “一直忙到黄昏日落,就需要煎煮,全家人都需要用铁盘烧熬取盐,这需要控制火候,还需时间,等取够当日的盐之后,已经是半夜三更。每日都是手脚并用,浑浑噩噩……干活累点苦点也就罢了,可你看看这灶舍,不说低矮吧,有些直接就待在海河的堤坝后面,随意搭了个草棚。” “这种草棚说他遮蔽风雨吧,不假,但到了夏天可是皮肤如同着了火,冬天寒风刺骨啊,苦不堪言。还有吃的,我们是灶户,这附近是盐场,没有庄稼地,根本就没粮食,每日只能吃野菜啊,夏天还好,冬天没了野菜,还怎么活啊!” 夏元吉插了句:“盐场难道没有配发粮食吗?” 田老四走到一家屋舍里面,直接提出半袋子米来,打开给朱允炆等人看:“那,这半袋子就是一家五口一个月的口粮,还他娘的掺了沙子!要不是这附近挨着河,偶尔能打两条鱼,大家早都饿死了!” 朱允炆伸手抓了一把大米,里面米粒少得可怜,还有米糠,沙子,不由问:“这半袋子有三十斤吧?除去沙子、米糠能剩多少?” 田老四没有回答朱允炆,而是对一旁忙碌的大汉喊道:“老九,这个月你家有多少净米?” 那人听闻后,骂了一句,喊道:“七斤半,黑了个心的。” 朱允炆胸口有些起伏! 对于一群群出力气活的灶户,一忙就忙到半夜,一个月五口人竟然还分不到八斤米?换成自己的话不逃走也该造反了,这根本不把人当人看啊! 哪怕是有渔猎,有野菜,有其他可以补充,但什么也无法代替主食啊,再说了,其他东西也不顶饱,一干活全都消化了。 田老四拉了拉翠翠,苦涩地说:“干累活,苦活,吃不饱饭,穿不了衣,一年一年都是如此!若到时间完不成规定的盐,还会被打,这也就罢了,潮灾死了人,也没有半点抚恤,我们不想死在这里啊。” “等等,潮灾?什么潮灾?” 朱允炆不解地问。 田老四哭丧着脸,有些痛苦地说:“两淮各盐场濒临大海,其海水自料角嘴引入各盐场。一旦海水倒灌,潮水反过来淹没盐场,那待在河堤后面的灶户都会被淹死!洪武二十七年,死了四百余人,三十一年,死了三百余人,建文元年,死了六百余人,建文三年,死了一百余人……” “这么多?” 朱允炆难以置信! 洪武年死了人也就死了,那时候朱允炆还没有主持朝政,不知道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建文元年死了六百多,三年死了一百多,这七八百人死了,自己是一个消息都没听到! 朱允炆将目光看向夏元吉与杨士奇,杨士奇很无辜,自己管的是国子监,吃饱了闲得慌也不会去问盐政的事,夏元吉也低下头,自己是管户部的,天下账务,不管盐场的事。 要算账,应该找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具体来说,就是找都转运使丁初晨,不过这个人已经在扬州被砍了脑袋…… 朱允炆愤怒不已,感情自己就是个聋子,什么都没听到! 见朱允炆要暴走,杨士奇连忙说:“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朱允炆发了火:“他们不是羊,这里也不是羊圈!去,把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官员都给我叫到这里来,无论大小,都给我叫过去!” 汤不平连忙答应,转身就走。 跟在一旁的巡检王昌差点跪了,这事情似乎有些大啊。听说丁初晨已经被杀了,这还不打算放过其他人,帝王一怒,伏尸多少里…… 朱允炆冷冷地看向王昌:“海潮的事为何没有人上奏?是盐课司的意思,还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意思?是谁掩盖了消息?!” 王昌再也忍不住,跪了下来,求饶:“臣不知情啊。” 朱允炆环顾周围,如此多的百姓衣不蔽体,生活毫无保障,但他们却保障着大明,守护着国运之基! 大明亏欠他们太多太多! “每一个盐场的灶户都是如此吗?” 朱允炆痛苦地说。 王昌点了点头:“大致差不多。” 朱允炆走向一处高坡,看了一眼落日,到:“让所有人都停下来吧,今晚上不煎盐。” 王昌犹豫了下,对田老四说:“你还愣着干什么,让所有人过来啊,今晚上都不要点火煎盐,都来这里!” 田老四忐忑不安,说:“可使不得,煎盐都是在晚上,若晚上不煎盐,这个月的份额定是无法完成,到时候大家就会吃鞭子……” 朱允炆看向夏元吉,夏元吉明白,上前一步,厉声道:“告诉大家,大明建文皇帝亲至丁溪盐场,今夜不煎盐,有什么苦,有什么冤,都来这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