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文人骨,死不朽(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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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礼差点死在黄河里,两百米不到的河道,竟用了半天时间才渡了过去。 期间船只三次倾覆,若非是离岸不远,兼船家水性好,舍命救下,宋礼都可以为国尽忠了。 宋礼与杨永顶风冒雨上了云龙山,进入禅房的瞬间,顿觉不安。 一股子血腥味令人作呕,地上还有沾染着血的布条,抬头看去,只见高巍、薛夏等人正站在床边,而张显宗却躺在床上。 “张大人……” 宋礼脸色一变,急步上前。 高巍将事情告诉了宋礼,宋礼焦急不安地看着昏睡的张显宗,道:“老天不会给我们更多时间了,我找外地来的商人问询过,这段时间,不止是黄河水在暴涨,就连涡河、睢水、颖水这三条水道,其水量也达到了最高。” “一旦黄河决堤,再次出现黄河夺淮,其灾害将远甚于洪武二十四年!甚至淮河下游流域,都将遭难!我们必须早点行动,时不待我!” 高巍冷眼看着宋礼,道:“如今张大人尚在昏迷之中,如何决断?你不过是小小六品户部主事,也敢代主官行权不成?” 宋礼愤怒地看着高巍,喊道:“没错,我是六品主事,但我很清醒,眼下再不行动,就算是迁移了徐州等地的百姓,那也无济于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样的道理,断事大人都断明不了吗?” “好了,争吵也没个结果,眼下只能等张大人醒来再作决断。” 潘行连忙打圆场。 宋礼看向徐州知府戴万,肃然道:“知府大人,还请你差遣衙役,掘开镇口闸至境山一带大堤,引黄河之水北上山东!” 戴万听闻,愣住了,转眼脸上便浮现出了愤怒之色,厉声呵斥道:“宋主事,你枉为朝廷命官!这样的馊主意也能说得出口?” 高巍摇了摇头,冷笑道:“看来宋主事也是糊涂之人,如今黄河之水虽是暴涨,但尚且没有溃坝,若说改日天晴,转危为安,你却挖了堤坝,水淹山东,呵呵,宋主事一人脑袋,还不够谢罪天下吧?” 戴万看着宋礼的目光,满是不屑。 主动开挖大堤,引水北上? 这样的事若偷偷摸摸,不知不觉去做,还可以推说黄河决堤,可眼下河堤之上多少眼睛盯着,而且这房间中还有安全局的人物,竟说出如此话? 简直是当官当傻了。 “为今之计,只有分洪啊!” 宋礼不甘地对戴万喊道。 “呵,我奉劝你还是死了这一条心吧。” 戴万拒绝道,然后将目光看向了昏迷的张显宗,眼神中满是忧郁。 他倒下的真不是时候! 若是他醒着,哪怕不能说话,睁着眼也行啊。 只要他有意识,那接下来溃坝也好,分流也好,死多少人都与自己没关系,皇上追究下来的的时候,有他张显宗顶着。 这个家伙不醒,黑锅都是自己的。 “知府大人,不好了,外面传闻怀远决堤,怀远城没了!” 一名吏员跑入房间,满脸惊慌地喊道。 “什么?” 戴万脸色一变,事态比自己想象的更为严重! 宋礼凄然地看着众人,道:“涡河承受不住,怀远没了!这黄河大堤又能抗下去多久?与其被动等待黄河溃坝,还不如主动掘堤分流!” 高巍厉声道:“溃坝与掘堤有何区别?!” 宋礼毫不畏惧,上前一步,浩然道:“至少我们可以选择在哪里掘堤,可以最大限度避免水患!” “没错,位置很重要。” 一声疲弱地声音传入众人耳中。 众人连忙看去,只见张显宗睁开了眼,正想要站起身来。 薛夏连忙上前,关切地说道:“大人,你身上伤势很重,不要起身了。” 张显宗微微摇头,叹了一口气,道:“相对百姓,这点痛不算什么。诸位,怀远被淹,意味着涡河已濒临极限,那涡河东西的睢水、颖水,也必是为危如累卵。一旦黄河溃坝,黄河之水南下,注入涡河、睢水、颖水,那这三河千里,必是生灵涂炭。” “所以,黄河夺三水入淮,绝对不允许再发生。眼下我们已无其他办法,只能引水北上,以保河南、安徽、南直隶等地。我知道,此举必害山东百姓,只这万千罪过,我一人承担!” 张显宗站了起来,双腿有些抖动,略显苍老的面容之上,浮现出斩钉截铁的坚决。 保小保大,孰是孰非? 张显宗并不清楚,但他清楚,皇上委派他来这里,为的便是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宋礼眼睛一酸,连忙说道:“大人,事情或没如此严重,引水北上,或会危害山东百姓,但还不至成大灾。” “说说吧。” 张显宗强忍着疼痛,走了两步,额头已然冒汗。 宋礼连忙吩咐杨永拿出水道舆图,展示给张显宗,认真地说道:“大人请看,若是我们选择在镇口闸至境山掘堤引流北上,黄河水将沿秦沟支流,注入张庄湖、赤山湖、昭阳湖,这里可以承载大量水流。” “自这几座湖泊向东,还有北沙河、南沙水道可以分流,向北则是泗水,白马河,而这又可接通沂水。自独山湖经会通河,黄河水会进入济宁地界,继续北山,则是马踏湖,于安平镇位置,可以注入大清河。” “大清河漫长,延伸东北之地,直入大海。臣下还差人询问过行商,山东大部暴雨并不大,其水道或可承载这黄河分洪。” 张显宗看着河道图,仔细思索之后,微微摇头,道:“宋礼啊,你为什么会在户部,依我看,你应该入主工部,专司水利最为合适。” 不等宋礼说话,张显宗便对戴万道:“给你四个时辰,调动所有衙役与徐州卫之人,将镇口闸至境山一带百姓撤至安全地带,清查分洪一线,务必迁移所有百姓,若因你遗漏而死伤一人,后果你来担着!” 戴万郁闷地想要吐血,到最后,锅还是自己背,但没办法,人家是领旨意,比不了。 看着匆匆离去的戴万,张显宗坐了下来,取过笔墨,匆匆写了一封信,然后封好,对薛夏道:“还请你将此信转交皇上。” 薛夏接过信,凝眸看着张显宗,沉声道:“强行支撑,只能毁了你的身体。而且以你现在的状态,伤口再染水,怕是神仙也救不过来。” 张显宗哈哈一笑,道:“治国平天下,以死谢君恩,是我等文人风骨,你一武夫,懂什么?” “大人!” 宋礼想要拦住张显宗,却被张显宗一把推开。 房门打开了,风雨吹了进来。 “走,让我送送百姓!” 张显宗踏步走入风雨之中,无畏挺拔的身躯,就如此傲然在天地之间。 宋礼等人眼含泪水,随着张显宗,走下了云龙山,风势小了一些,众人乘船上了北面河堤。 薛夏看着张显宗的身影,心头压抑的厉害。 张显宗站在大堤之上,任凭风雨吹打,遥望着不可能看到的远方。 时间一点点过去,百余嘱托好后事的民工,腰间缠着手指细的绳子,手中拿着铁锹,不断地挖掘着大堤。 两侧则站着五百余人,每五人拉起一根绳子,随时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四个时辰,如刀割的漫长,没有人喊饿,也没有人喊累,所有人都在等待着。 宋礼看着黄河水位,焦急地喊道:“大人,不能再等了,再等便要漫堤了!” 张显宗看了一眼宋礼,沉声道:“再等等!” 宋礼看向杨永,杨永摇了摇头,道:“等不了了,一旦漫堤,决堤的可能性更大。” “大人……” 宋礼再次请求。 张显宗没有理睬,目光盯着远处。 风雨交加,朦胧了人的目光。 风一吹,黄河水便泛上了堤坝。 “大人,不能再等了啊!” 宋礼焦急万分。 说好的四个时辰,如今都五个时辰了! 张显宗凝眸不语,面色阴沉至了极点。 “报,知府大人已将附近百姓转移至境山之后,” 吏员高声喊道。 “开堤!” 张显宗厉声喊道,声音传荡在黄河大堤之上,无数浪花激起,拍碎在岸上。 民工将最后一段河堤掘开,洪水瞬间便找到了发泄口,冲击了口子,二十余位民工来不及退至两侧,便被洪水卷走! “拉!” 一声声歇斯底里地怒吼,绳子嗡地拉直,一群人向前倾去,双手刹那见血,绳子如何都拉扯不动。 扑通扑通! 一群人向后摔倒,绳子被甩飞过来,抽打着风雨,最终无力地跌落,绳子的一端,已无人影。 黄河水在咆哮,众人在垂泣。 张显宗看着涛涛而去的河水,眼泪夺眶而出,咬着苍白的唇,轻轻说道:“我张显宗,负了你们。” 断堤处在水流的冲刷之下,渐渐扩大到四丈之宽,随后便稳定了下来。 泄洪,是一个不错的法子。 不过宋礼等人也清楚,其他河水泄洪好说,但黄河水不一样,其携带着大量泥沙,将会拉所过之处的河床,后续清淤也将是一个巨大问题。 “大人,水位在下降!只要坚持两日,洪峰必会过去。” 宋礼观察了一个时辰,见河道水位有所下降,不由欣喜地喊道。 然后,并没有人回应。 宋礼不安地走向张显宗,低声喊道:“大人……” 薛夏摇了摇头,道:“不用喊了。” 宋礼不解地看着薛夏。 薛夏走到张显宗身前,凝眸看着这一位为国为民的大臣,在宋礼等人震惊的目光中,撩衣下跪,叩头道:“安全局指挥同知薛夏,恭送黄大人!” 宋礼骇然,看着站立着一动不动的张显宗,他的目光,正看着涛涛河水,一动不动,脸上挂着满满的雨水。 他,走了。 宋礼跪在地上,眼泪纵横,朦胧的目光中,只剩下了一个傲然不屈、顶天立地的身影。 “恭送黄大人!” 潘行、高巍等人跪拜喊道。 薛夏自认为是个铁打汉子,可如今,却哭得像个孩子。 一路水道视察,张显宗亲力亲为,施策有方。 一介文官,不辞辛劳,骑马昼夜前行,纵双腿磨烂,腐rou丛生,也忍着剧痛,查看水道,思索治水之法。 他的睿智与果决,勇气与意志,胸怀与目光,拯救了无数百姓,如此功绩,却拯救不了他自己。 这一刻,阴云没有裂开,太阳没有出来,雨依旧在下,水依旧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