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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春渡我

    【吕辽】将春度我

    张辽不大喜欢他。

    吕布坐在他身后,手臂环着他的腰,看着他给怀里面他捡来的小孩儿一口一口喂饭,忽然想到他们小时候。

    那时候他的腰侧还有一个耻辱的刺青,将低贱的身份刻进他的血rou,时刻提醒着旁人,告诉他们这是一个命不比狗值钱的奴隶。

    他为了一口饭,可以去和野狗抢垃圾,也可以去做偷jian耍滑的小人,却唯独不愿意去当谄媚权贵的仆人。

    这是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明明只要做出低眉顺眼的姿态,就可以吃上一口热乎饭,就可以不再睡阴暗潮湿的巷子角落。

    但他偏不,偏要剑走偏锋。

    有一次许是饿昏了头,他躲在角落里面,遥遥地看见那位漂亮的少年小将军,见他年纪尚小,且武器不比其他士兵强悍,便生出了胆大包天的念想。

    他在那少年独自行动的时候,扑上去,擒住了那人手腕,向后折去。

    怎料少年年纪不大,随机应变的能力却很强,当机立断抽出手腕里面的暗器,向他心脏处捅去。

    他想,完了。

    他根本不应该去招惹正统军,就算他天生的力气再大,也不可能敌过那些真正上阵杀敌的士兵。

    许多人的死亡都缘故临死之前的慌乱与后悔莫及,倘若是他人,这时候恐怕已经是痛哭流涕,跪求不杀。

    ——凭什么?

    他在临死前,不仅没有害怕,反而激出来了对以往十几年不公待遇的愤怒和怨恨。

    腰侧的刺青腐烂了他这微不足道的十几年,也一同参透了他后半辈子那不堪一击的命运。

    匕首逼近,被他反手握住,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紧攥着刀刃,向旁边砸去。

    身下的少年,轻轻挑了挑眉,像是没见过这么着急送死的人。

    就算是死,也要带一个下去给我陪葬。

    他这么想着,于是带着那匕首逼近少年漂亮的脖子。

    匕首划上皮肤,尖端刺表皮,渗出殷红的血珠,流入白皙骨骼分明的锁骨,隐匿于被染红的夜间。

    夏日的热风吹过,他不知为何,突然微微侧目,却恰巧撞上了一双琉璃。

    少年眉目如画,眼睛中藏着流光溢彩,眼尾上挂着笑意,正调侃一般打量着他癫狂的模样。

    像是一只不怀好意的坏猫。

    月光透过薄雾浓云,打在几十年不曾被馈赠的角落里面,他在阴暗交错之间,见到了不曾拥有过的琼珠。

    他生于贫民窟,长于阴暗角落。

    之后十几年,在他当了大将军,收到下面人供上来的金银珠宝的时候,他都会想。

    他早就在年少时期,见过这世界上最漂亮的琉璃了。

    在他愣神期间,少年一把掀开了开,毫不在意地抹开来脖子上的血色,压着他的手,坐在他的身上,倏然俯下身子,凑近过去。

    他闻到了淡淡的清香,那是女孩儿们特用的胭脂水粉的味道——以往在妓院,有很多人都会用,但往往都只会起了反效果,他碰巧遇见过一次,隔着好几尺,就能被熏个跟头。

    可……可现在,他竟丝毫没有感觉到恶心与不适。

    到这个地步,他居然还生出来一种授受不亲的假正经,莫名其妙的感觉脸上开始发烫,不自觉地开始屏住呼吸,扭着脸,想要躲开这股味道。

    少年悠悠然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他听了这话,转了转瞳孔,没开口。

    带有薄蚕的手指勾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了回来,突然轻笑出来。

    你这人真奇怪,刚才要死的时候不害怕,在我好生言语同你讲话的时候,怎的反而怕起来了?

    温热的吐息打在他的脸上,终于败下阵来。

    他缓缓开口,吕布,吕奉先。

    嗯?

    我的名字。

    少年眯起眼睛,笑得更开心了。

    吕奉仙。

    少年重复道,好名字。

    之后他知道,少年名叫张辽,字文远。

    文远在那时候经常过来找他,说来奇怪,他这个四处流浪的人没学会什么照顾人的本领,反而在军中打仗的文远在这方面颇有造诣。

    所以与其说是找他,不如说是照顾他。

    之后他将那处刺青用火烧成了一片模糊。

    血与rou在熊熊烈火中尖叫,刺穿他脑子里面的过往,点燃他浑身上下的血液,沸腾地叫嚣,在崩溃中重生。

    他如获新生。

    文远来找他,看到他腰侧狰狞的伤疤,也没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很粗鲁的给他处理伤口。

    文远愤愤地说,疼死你算了。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帮自己处理伤口,看着他垂眸冷哼,像一只受欺负了的猫。

    这只猫嘴硬心软,不爱说好话,却处处是满心在意,并且还装作毫不知情——并且只对他这样。

    从那句话里面捞出来了一点关心的他,心满意足地眨眨眼,抱住了那只亮了爪子的猫,埋在了他带有清淡香味的侧颈。

    吕布手臂环得更紧了,把人牢牢地铐在怀里面。

    张辽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说松开点,勒得我喘不上来气了。

    他乖乖地抱得更紧了。

    小孩子吃完就想睡觉,等彻底哄完入睡的时候,已经是很晚。

    吕布搂着张辽的腰,将人放在桌子上,倾身握着纤细的手腕,就这么望着那双璀璨的明珠。

    微弱的烛光印在那人的侧脸,吻过眼帘上的刺青,抚过侧颈。

    他压着他的腰,紧贴了上去,从胸口的温柔处感受到了另一人的心跳,撞进他的五脏六腑。

    他不太会说话,对待他人,许多话都会事先在脑子里面转上几百回,考虑好前因后果,话里有话,再开口道出。

    可面对文远,他始终做不到这样。

    这个人是他最亲近的人,从来不需要他去揣摩推测,通常就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导致说出来的话通常会让怀里面人生气。

    牵起手,他俯身。

    他像一个苦尽甘来的信徒,终于有机会向神明祷告,在神像前诉说自己的大不敬与痴心妄想,妄图在天地间窥得神明的一线爱意。

    虔诚的吻落在那人的手腕内侧,吕布睫毛颤抖着,聆听着皮肤下guntang的脉搏跳动的乐符。

    他嘴笨,不会说话,一说话就让人生气,所以情难自禁的时候,只能用稚子学步一般的讨好,去表达情绪。

    文远抿着嘴,忽然伸手搭在他的下巴,横冲直撞地吻了上去。

    窗外点滴细雨落在春色上,亲啄着天光乍现的时节。

    吕布捧着张辽的脸,将他压在身下,按着他敏感的后颈,在黏腻的水声中,听到了重重的喘息,与幼猫一样的呜咽声。

    文远,文远,文远。

    吕布就这么在心里面默念着那人的名字,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在颤抖,手抚过他眼角眉梢上的刺青,忽然握着他的手,按上了自己的胸口。

    他想,他是真的很喜欢文远。

    在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在第一次交换姓名的时候,在第一次被温柔以待的时候。

    心脏几乎要破血rou而出,主动奉上到张辽的手心,不顾一切地烫伤了那处皮肤。

    吕布拥着张辽,鼻尖间尽是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淡香味道,他看到文远睁开双眼,水淋淋地瞪向他,却没有推开他,反而用同样的方式,压着他的后颈,将他拉下,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团在他怀里。

    压在他心口上手挣动了一下,改为反方向,与他的手十指相扣。

    他即将南下,路途遥远险阻,不一定还有机会回来,他想,他应当说些什么。

    是说你要照顾好自己,还是我会安全回来?

    可一直以来,文远都把自己照顾的很好,而后面那句无用的承诺,倘若实现不了,也只会给他突增痛苦。

    所以他说,等我回来后,给我织件新的东西,行吗。

    文远微微退开身子,用手背抹过殷红的嘴唇,说要求倒是挺多,顶多给你绣个肚兜,你穿不穿。

    穿,吕布说,你给我的,什么都好,我都会带在身边。

    文远沉默了一会儿,冷哼了一声,最后还是轻轻叹了口气,摸着他的侧脸,再一次吻了上去。

    那就早回来,他说,回来的晚,什么也没有。

    城外的花已经被雪淹没在尘埃里。

    他该南下,向远处,长行千里了。

    在临近年节的时候,他们半路遇袭,九死一生地活了下来。

    濒死之际,他在恍惚间听到了少年文远骂他不懂照顾自己,以后肯定娶不到老婆,又闻见文远给他织东西,骂骂咧咧地说他是败家子,不懂得珍惜东西。

    他听见第一次与文远相见的夜风呼啸而过,听见文远同他第一次亲近时候的羞涩,听见万千灯火中,那人伴在他身侧,陪他一起挑选新的护腕。

    眼前晦暗不明,却始终有一个人的身影。

    马蹄踏碎敌人的故土,号角吹响胜利的回响,他看到自己和文远共赴战场,亲手打下一片又一片土地,看到自己受伤的时候,文远坐在旁边,抱着他让他躺得舒服些,问他还有没有哪儿疼,等他说自己哪儿疼的时候,一边说他,一边给他上药,像是哄小孩子那样哄他。

    箭支穿透腹部,搅碎内脏,他感受到自己的血正在被大地吸收,被枯草吞噬,冰凉的寒意缚上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僵硬。

    有不少士兵会明里暗里暗示他,张辽此人阴险至极,留不得,应该是尽早处理为快。

    也有士兵当着他面质问他,明明他才是能力最厉害的一个,明明自己才是首领,张辽也不过是自己的属下,一个首领,让自己的手下处处压一头,丢不丢人。

    可张辽不是别人,他是文远。

    文远和别人不一样。

    小时候不曾遇到文远的时候,他总会想,这地上人间,万千灯火,那么多的美满与团圆,他以后会有可能得到一点,哪怕那么一点温情吗。

    最后,他找到了盛于世间上任何灼灼烛火的故人。

    而那些有异议的人,严重并且不怀好意的都被他杀了。

    不能死。

    他还不能死。

    吕布捂住伤口,从地上一点一点站起来。

    他答应了那人在年节的时候回去团聚,就算是爬,也要爬回去。

    什么他都失去过,唯独这个,他不想再抓不住了。

    突破敌人围剿,带领军队渡过漫长的旅途,他们终于有了一丝喘息时刻。

    纸张铺开在面前,沾了墨水的笔数次被拿起,又被放下。

    他读过的书不多,临到这时候,着实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也并没有什么要哭天抢地要告诉那人的事。

    只不过,是因为他想他了。

    所以他只是提笔,写下了几个格外简洁的字。

    往窗外望去,他想,文远那边此时应该还在下雪。

    张辽在军营中收到了一封信,也未署名,下人本以为是什么人胡乱塞进来的,打算焚了,却被他给拦下了。

    被打开过很多次的纸边缘已经毛躁,看起来破破烂烂的,他轻轻打开,只见那纸中间只有几个字,尾部还晕染了一大块墨水。

    ——“见信如晤,惟愿卿安”

    张辽看着那明显是犹豫了很久才写下的笔迹,忽然眉目舒展开来,笑了。

    下人见他这样摸不着头脑,还以为他这是被气笑了,小心翼翼的问,要不要让他去处理掉。

    将军摆摆手,转身走了。

    这样委实是蹊跷极了。

    下人在退下的时候,终究还是没抵过好奇心,抬眼看去,在灯火通明间,看到了将军把信摆在面前,笑着端详了许久,等看够了,才重新折好,放在了心口的战甲里面。

    吕布将心里面的思念的都变成了纸张上的八个字,想在某个夜半时分,让那个人也可以在纸上感受到他们之间的万千缱绻。

    他遵照约定,在年节前夕赶了回来。

    身上尽是血腥的气息,衣服也宛如一个流浪四处的无家可归的人,他本应该先去沐浴洗漱,整理好仪容,再来到那人的面前。

    但他很想他,特别想他,已经不想再等了。

    吕布看见大门被人打开,思念已久的人从里面出来,看见他,果不其然的先皱了皱眉,一副很嫌弃的样子。

    他走过去,抱住了他。

    文远啧了一声,没有推开他,只是用手戳了戳他。

    身上这么多脏东西,都不知道先去洗洗吗。

    吕布点点头,说,知道,但是想你了,想先见你。

    张辽把他轰去净身,之后坐在书桌前,看着那张保存了好几个月的书信。

    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问他,你还留着。

    文远说,当然留着,转过身,挑逗一般挑起他的下巴。

    铁树开花,百年一见,我不得好好留着。

    他没再接话,只是看着那双晕开烛火的双眼。

    他叫道,文远。

    张辽挑眉,疑惑的看着他。

    我心悦你,吕布垂下身子,额头轻轻与张辽触碰,他又闻到了那股花香。

    这股花香许是有些酒味,要不然他为什么会感觉这么头晕头重脚轻的,如醉酒一般。

    他又重复道,我心悦你。

    张辽愣了许久,才忽然笑了出来。

    窗外烟花乍破天际,远方街上的行人在小贩吆喝声中一同抬头,在灯火通明间,看见了新的一年。

    他吻在他的唇上。

    在漫天繁星闪烁,北风呼啸中,吕布听到他说。

    ——这么久才说出来,蠢死你算了。

    在遥远的南方,柔风吹过那片土地,恭喜那些不屈的花木,渡过了又一次的难关,重获新生。

    不久后,温暖的春风将会再一次拥抱北方的寒冷。

    他们将会迎来下一个春天。

    吕布手压在桌子上,恰巧碰倒了一根尾端还沾着墨水的毛笔,滚到角落里,那张写上了字的纸上。

    烛光摇曳,跳动着,映照出上面的字迹。

    ——“展信舒颜,愿卿将春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