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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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启盛还是不愿他姐陷入这样的婚姻,自那天青空白日膝盖实心地跪下起,高启强的脸上就渡了层沥青。温和儒雅,对任何人都端着一副面善的和蔼。又不怒自威,叫人不敢抬眉,怕是扰了这尊石佛的清净。 建工集团的人大多都从黑沟里偷命,从破晓里苟活。或多或少信点什么,对着这新上位的二把手。待久的老人接过点来的烟,全身上下稳得那叫一个高深莫测,估摸着吐了两三个烟圈,才把眼神赏给点烟的人。先把烟取下,又瘪一下唇,说—— 那高启强生着一副观音的慈眉善目,却长着一挂铁石心肠,又cao着一手金刚铁腕。又吸了口烟,才说,能躲就躲,躲不了就投诚。求不来大富大贵,却保得了烂命一条。 高启盛随着他姐看干爹时,在外听到的。心里念叨着,除了我姐那菩萨像,其余都趁着高启强进入集团又与那女人订了婚的气焰煽风点火。高启强和陈书婷的婚事聊完了,酒局也就乱了。他姐酒量不好却还是把他往外推,心里乱麻。 他低头漫无目的地走,上学时养成的习惯,他姐劝他多出去走动,他不愿跟别人玩,自己满院子地走。一步一个脚印踏在自己的脑里,阳光有时晃得他皱起眉。高启强看见,就笑着拍他的脑瓜,说他活像个杞人忧天的小老头,他从他姐手里躲出来,抬头也跟着笑。 他学着点了一根烟。呛得咳嗽出了眼泪,高启盛从小就被管着不喝酒不抽烟。成年那晚,他姐拎出几罐啤酒,说菜市场的人们约着吃饭时总喝这个。高启盛就第一次喝了酒,他不是没被学校里那些有钱的混小子带着尝过。但他很高兴,高启盛大口喝着酒,他在他姐眼里也算个大人了。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他姐的酒量不好,慈祥的面孔浅浅地笑着,眉眼弯弯。喉咙的苦涩也变得无足轻重,他主动揽下收拾的活,道了两句沾了酒气的晚安,高启盛心里软得发烫,眼神却清醒得发亮,计划该如何让他姐不再这么累。 “姐,不能结……” 语调委屈得和小时候如出一辙,高启强心疼,一瞬看见阿盛从小到大乖巧懂事的眼睛。面上却不显,板着脸问,我户口本上性别那栏写得是什么,身份证上的又是什么。 “男。” 高启盛暗地里噎了一口气,他恨死了自己那个虚伪的父亲。他姐出生时,没让别人看见。上户口时也没人会掀开婴儿的襁褓,检查性别和男人说得是否一样。这么荒唐的事,三十多年了,没人拆穿。高启盛觉得恶心,曹斌那家伙已经模糊的丑恶嘴脸和想象中抱着婴儿的男人重叠,他后悔那时没多踹几脚。 高启盛猛灌一口酒,手里的玻璃杯捏得死紧。那女人身姿婀娜秀丽,定服装前,偷偷给他姐垫了肩,增了高。又把平常尖锐高调的鞋跟换成圆润的模样,整个人依在高启强身旁,倒是称得上一句般配。酒一杯又一杯地往胃里灌,姐说少喝点,你肝不好。高启盛的眼睛发红,不知是气得还是痛得。 他姐那天对他说,以后在家也要叫哥。家,他和陈书婷高晓晨的家,陈泰给他们买的婚房。他要搬出去又放下不他姐。撕扯半天,高启强那双下垂的眼眸把只在他心里流的泪,滴在高启盛发紧的声带上。老老实实地叫哥,每叫一声,他就像在亲手揪那朵蔷薇的花瓣。 高启盛想,高启强这次真真切切地变成他哥,往后余生都无法更改,甚至还会带进骨灰盒。 他姐能撑得起男人的衣服。高启强说,经常干活身子也跟着结实起来了。他小时候信,可他早就知道那破旧衣服下是肿起的苦痛、畸形的骨rou。高启盛喉咙这次涩得冒出甜腥,他发问,为什么从小到大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傻仔,谁都有错的时候。” 猪脚面晕染在眼镜上的雾气已经散了,他没敢抬头,怕高启强透过眼睛知晓他心中所想。高启盛这五年一直坚信,把他姐推上这条路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孽,用什么偿还、拿什么赎罪他都愿意。 猪脚面掉在地上转了又转,瓷实的碗边磕得嗡嗡作响。吵得高启强心里发怵,他不愿再吃。好在安欣自打这次以后,也不请他吃猪脚面。高启强就请安欣到餐厅里来,毕竟每次吃猪脚面都是安欣结的账。唠着家常,随手把维生素分给对面头已发白的警察。他们聊过不只一次,往往都是不欢而散。 安欣那根绳子依旧镀了金,只不过是被燃烧的纸钱蒙了层灰,看似岌岌可危。可高启强心里明镜,那绳子千斤不断。之前在自己手腕系了个活结,现在悬在他的头顶又系了个环,只要一收网,不偏不倚套在他的脖颈上。幸好,被他蹉跎至此的安警官还没攒下收网的力气。高启强透过安欣眼底的透亮,看那绳索。自己亲手解开了活结,又是什么时候悬在他头上的呢。 啊,是一对沾血的掷杯跌坠时。 高启强停下了敲落桌面的手指,那手已经爬上年老的皱纹,倒与祛不掉的死茧一唱一和。一双老干部的手。被埋葬的愧疚和无力再一次涌上心头,他对不起阿盛,他对不起安欣,他对不起许多人。他好想掩面哭泣,却依旧流不出泪。高启强想,他的眼泪随着他的鱼摊一起遗留在旧厂街,不常回去看看。 他们其实默契地不提起这件事,落地的响声在他俩之间也炸起三层高的楼。血幕后的第一次相见,两人都一起老了十来岁,狼狈得不相上下。高启强第一次见安欣这般憔悴的样子,他心里悄悄痛了一下。可为阿盛流的泪都藏在他破碎的心脏里,汇聚成一汪池塘。死气沉沉的,那一瞬的心痛毫无声响,他自己也没察觉。 高启强把遗像搬到旧厂街他们原本的家,结婚后小盛时不时跑过来。他的怀抱紧了紧,说,阿盛,姐接你回家。 他在家里拜着灯火通明的神龛,安警官在公墓里烧着惨白无垢的纸钱。餐桌上色香味俱全的菜,一筷未动,成了祭拜逝者的贡品。高启强和安欣面对面望着,不动声色地在刺耳的哭喊声中磕了三个响头。 无人见证,只有大片的红从三层楼高泼洒而落,隔绝了人世,洇湿了鞋底。安欣在血海中大步地往前走,脚下一步一生莲。 染不红的花烧在高启强眼中,真好,安警官还是那样的白,烟火绽开般的亮。 可一离近了,那花却变成纸钱扎的,遗像上肃穆的白。安欣脚下的花,有他父母的,也有李响的。高启强看着安欣的步伐从不服输的踉跄,变成不认命的坚毅。那莲又变成了松,刚劲不屈,永远向阳,在赤红里挺拔着青丝。 高启强要溺毙在血海里,他全身上下都是刺眼的红,安欣自上往下盯着他,充血却依旧明亮的眼睛对他判下死刑。 高启强,你是尊用血rou塑、用人命镀的观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