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沈清秋可从未给过他一点好
提到洛冰河的那天晚上，沈清秋做了一个梦。 他置身于一道冰河之前。碎冰相碰犹如琼珠乱撒，泠泠之音清脆，一切冷得惊人。一个木盆穿过碎玉冰晶重重阻隔，晃晃悠悠地顺流而下，恰好被在一旁濯洗衣物的洗衣妇捡到。 沈清秋不解为何会做这种毫无根据的梦，正皱着眉不耐，下一息便听到那人一字一句地念：“洛冰河。” 襁褓中的孩童爆发出一阵可教天下皆白的啼哭。稚嫩的新生命带着温热降临于世，从这里开始，一切纽带纠缠扣合。 那厢好心的妇人已经把才从冻僵中缓过来的孩子抱进怀里，嘴里念着：“以后，就叫你洛冰河如何？” 而沈清秋默然立于原地，不知如何言语，只道原来如此。 洛川，冰河。 洛冰河。 下一刻，银白光景骤碎，那个方才还抱着洛冰河的妇人此刻已躺在冰冷柴房的一方草席上，而那个被裹在薄薄襁褓内的婴孩，也已经长成了垂髫小儿。洛冰河打小便生得玉雪可爱，黑眼珠如黑曜石一般水润温透。沈清秋想，只是那时候日子太苦，看不到那双眼睛最亮的时候——那双眼睛最亮的时候，还是他给自己敬拜师茶、叫他师尊的时候。 他注视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握着养母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话，忽然一点也不想在此驻留。因为他能够预料到，下一刻，洛冰河眼中强撑着的光亮就会陡然熄灭，他会推着养母已经发青的脸颊唤她娘亲，而他的噩梦将始于这个雪夜。 他记得，自己最初那么厌他妒他，也不过是因为他有天底下对他最好的娘亲。 他从来不知道洛冰河也是被亲生父母遗弃之人。就算好运被养母收养，终究还是孑然独行。 他从不知道原来他们也是彼此相似。 他看着洛冰河无措的、稚嫩的脸庞，握了十来年的嫉妒，此刻竟也无处安放。 沈清秋闭了闭眼睛。这是入洛冰河的梦了。 魔界有一种魔是这样的，吸食旁人梦境之地的能量换得自己提升境界。洛冰河如今灵力魔气都稀薄，被那个老东西折磨到现在，精神恐怕也多有受影响之时。被梦魔趁虚而入并非没有可能。 现在当务之急，应当是快点找到梦境之主——那个小兔崽子，把他喊醒，一切告终。 可是沈清秋根本迈不动步子。 因为他在此方梦境之地，看见了他自己。 一盏扣在头顶的茶，一双冰冷似毒蛇般的眼，一个阔然离去从不曾回头看的青衫背影，一把映照洛冰河惨白脸色的临渊之剑，最后，是一句轻飘飘的：“你最好别死在他手里”。 幻影每出现一次，梦境之地便颤抖一分。 沈清秋怔怔看着，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梦魔会唤醒内心深处最为重要、也最为脆弱的记忆。如果被养母所养，又亲眼目睹养母离世，是洛冰河不可忘怀也未曾愈合的创口，那么自己呢？自己算什么？为什么会出现于此？ 洛冰河再见自己之时虽说体面全无，却鲜少露怯，对他沈清秋百般阴阳怪气，并无任何受伤征兆。沈清秋自然而然地认为他年少时的创伤已经结痂。自然……也不会再痛了。 他知道洛冰河经历如此多的不幸，心中自然有所创痛，可无间深渊那五年，幻花宫折辱这三月，都尚且不能作为洛冰河的脆弱所在。真正能伤到他的，只有他的师尊沈清秋。 不是很可笑吗。 他沈清秋可从未给过他一点好。 沈清秋回眸望去。十一岁的洛冰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垂下头，搭在膝间的双手收了收，眼中水雾积聚，随后泪珠便断了线一样地落下来。十四岁的洛冰河拿手背蹭了蹭身上的乌青，抬头望向沈清秋走向众人的身影，独自一个人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十七岁的洛冰河，眼瞳被火染成澄透的橘红色，他眼中那挣扎着跳跃的火焰，在他举起修雅，随后一脚把他踹入无间深渊时骤然熄灭。二十二岁的洛冰河，听到那句最后通牒，便也颤抖着睫毛，牵起一个艰难的笑容来。 他们的目光都不曾离开过沈清秋。 而那双含泪或不含泪的、黑曜石般的眼睛，看上去都那么难过，好像在说，你怎么可以不要我。 金声玉振，掷地有声。 几乎都要把沈清秋的心也刺痛了。 “我可没给你一点好。真是傻得够可以……” 他越过重重幻影举步向前。终于，在梦境尽头，一切的边缘，他看到了窝在竹林深处的白衣少年。那少年约莫只有十来岁，穿的是他拿到的第一套弟子服，此刻整个人蜷在角落闭着眼睛，怀里紧紧抱着一件白衣服。 梦境的主人大约没有完全受到梦魔侵袭，毕竟他所在的这个环境，对他来说尤为安全。 人总是以保护自己作为第一反应。既然那些记忆太过痛苦，那他就把它们锁在门外。既然这些年并不快乐，那就索性变成小孩子，如此便可免去一切侵扰。 沈清秋蹲下身，看着自己白天才给他的那件里衣被他揉得发皱地抱着，不知为何，心下竟生了几分怜意。 当洛冰河要他嫉妒的所有都成了虚幻泡影，只留下砂金般莹莹闪亮的玻璃一般的脆弱时，他终于还是生发出了如此同情、如此怜惜。弱小的，无害的，经历过创痛，如今伤痕累累的。 怎能不教他的铁石心肠冲破一道封锁，怎能不让他一瞬间因此而柔软呢。 他的伤口是我给的，他的脆弱也是我看到的。而如今，他潜意识里把我当成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这种认知让沈清秋感受到异样的快意与前所未有的怜意。 他伸出手，犹疑片刻，还是覆上了洛冰河毛茸茸的发顶，低声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