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谁怜覆水无人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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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怜覆水无人收 成亲已有月余,眼看桂花落尽、霜叶点染,园中菊花撑得凄凉。 人都说潇池小夫妻和和气气,倒是一副举案齐眉,哪知晌午两人屋里又拌了嘴。 “我同你说多少回了,你代我去说一声,这些箱笼总在我手上算怎么个意思!”瑗珂微蹙了眉坐在杌子上对着潇池。潇池稍远些垂首立着,手抄在袖里。 瑗珂原本是好好说的,可这事自打月前,她已说了不下十来遍,潇池总装糊涂,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瑗珂实在没了法子。 “那是老爷,还不是自家老爷,是个堂伯,我怎好去同他说?你代我去讲一声,有甚么使不得的!” 潇池仍不说话,深深低了头,瑗珂紧盯在他脸上。这小冤家生得高挑,偏还要站着,瑗珂瞅得脖子疼,愈发动了气。 “你倒说句话,可是不好意思去说?难不成你还想要了那些东西?” 潇池连忙摇头,微红了脸。 “那你究竟甚么意思,你倒说句话!” 好一阵,潇池低声道:“……那是jiejie钗梳,打南都带来的,怎么说一个‘还’字?没有这个道理,三伯不肯收的。” “你三伯自个儿明明白白说的为了宋家体面,那时不过作个样子。如今亲迎早是完了,我不主动还,难道还等他来要?” “……三叔不会要的,jiejie莫再提这事了……” 瑗珂忍不得了,黛眉一竖,道:“你去问一声怎的?他说不收,你再回来告诉我,难道会少你块rou!” 潇池脸颊更红了,亦置气道:“jiejie才嫁来便说要还东西,主母送来的丫头也不要,jiejie又是甚么意思?” 瑗珂怔住,一时无言,潇池再不看她,抬脚往对过次间书案上坐了,抄了一本经书便瞧,红着眼再没一句话。 恁腼腆斯文一个孩子……竟给她惹怒了?瑗珂震撼,暗吐吐舌头。 好一会儿,屋里鸦雀无声,瑗珂自觉尴尬,便去取了绣绷,对着日光刺起来。 潇池抄着书,余光往对过瞥一眼,jiejie面色如常,对着一对五彩鸳鸯扎得认真,倒像无事发生。潇池委屈得几乎坐不住。 那日园里,jiejie忽然那般亲近,笑着拉自己手钻在石山子下的石洞里。他以为jiejie是欢喜同他玩耍,好不高兴。谁知打山石子底下钻出来,一见昶公子走了,jiejie立刻松了手,腮上笑容都淡了。 这竟是做给昶公子看的!后头昶公子头也不回地离了长洲,jiejie立在堂上脸上挂着笑,浑身上下那股悲伤连掩都掩不住,潇池几乎被它淹没了。 jiejie必定是在意昶公子的!那夜的话不过哄他。不然,为何昶公子一置气,jiejie心绪便坏得那样,又是嫁资又是丫头地闹起来? 潇池一面含恨,眼睛对着《论语》。上头大字写着:“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潇池一眼扎在心上,又将书撂下了。 不多时,澄信的僮儿来传两人用膳。两人互相望望,都没话,起身去了。 昭江今年秋闱,人仍在南都,饭桌上只父子三人。澄信稍问候两句,两人答了,又都默默。饭桌上小夫妻一句话没有,澄信瞧得诧异却不好细问,跟着没了话。 午后休憩,瑗珂对着绣绷心思来回翻转。不成,到底不像个样子。瑗珂想着往回头榻上瞧一眼,撂下绣绷出了门。 自北门出五房,瑗珂行在后廊上,拿团扇遮着太阳。她没让浣浣跟着。行过榣馆,伶人依旧咿咿呀呀,却并不是那日那支曲子了。瑗珂加快了步子。 她已知道老爷平日多在山斋,想来想去,决定斗胆去那里碰一碰运气。 行至花园南头,穿过月洞门,里头安安静静,湖石砌的石阶上零星生着绿苔,窗外梧桐叶子已是橙黄,一阵风起,叶片摇摇转转落在阶前。 瑗珂抬头往半开着的窗牖里望望,一股苍术气息淡淡飘来。里头必是有人的。她小心提裙步上石阶,犹豫一回,终于伸手敲了门扉。 里头没动静。 许是敲得太轻了?瑗珂稍加了些力气,再敲一敲。 漆门“吱呀”一声,直截转开半扇,瑗珂不曾料到,仍举着右手,呆呆对着门里头。 澄信此时低着头,目不转睛地对着才得来的话本子正是一目十行,先模糊听着门首“驳驳”两声,并不在意,接着又是“吱呀”一声,门直截开了。澄信赶着再看两行,勉强抬头,谁知媳妇大张着一双媚眼怔怔对着自己,澄信先是一怔,再几乎跳起来,连忙阖了本子立起身来。 瑗珂哪晓得门不曾上锁,大喇喇推了老爷房门好不丢脸,发一回怔,待回神,恨不能转身逃了这里。老爷原坐在书案前对着卷册瞧得认真,抬头忽见了自己,先怔一怔,再便微笑起了身缓缓向自己这边走来。瑗珂没了退路,低头微福一福。 “老爷。” 澄信往她身后望望。 “夫君在屋里,不曾来。” 澄信微一沉吟,再点点头。“媳妇有话说?先进来罢。” 瑗珂已红了脸,想着还是告辞的好,却不由地低头走进来,尴尬尬立在当中没处下脚,偷眼望着四下。 山斋原不大,地下铺的亦是金砖,四周皆是敞窗,书案在紧里头对着斋门,右手是几只架格,左手一张矮榻。靠下手些左边撂着一套烹茶的物事。 瑗珂往书案上略扫一眼,文房四事俱全,上首还放着炉瓶三事,此时正当中搁着一本靛青皮的卷册。 澄信瞧见连步转回书案前,伸手将那卷册题名反手扣了。 瑗珂瞧得稀罕,不由抬头瞧公爹一眼,公爹对她淡淡一笑,她连忙又将头低下去了。 澄信指指右边灯挂椅请瑗珂坐,自往门首将两扇斋门大大敞开。 “前月诸事杂冗,辛苦媳妇了。” “老爷言重,奴不敢。” “前头是初到,不免图个热闹,吉利些。平日家里还算安静,并不大生事。媳妇住一阵就晓得了。”澄信说着自烹了一盏茶搁在瑗珂身侧矮几上,又坐远了,自也将茶轻啜一口。 儿妇仍不说话,澄信无头绪,只得又道:“听说前日媳妇将主母送来的几个丫头打发去了。可是有甚么不称心的?潇池年幼,怕是累得媳妇多受了不少辛劳。” 瑗珂连忙谦道:“老爷多虑了。夫君文质彬彬极懂事的,奴并不辛苦。只是一点私心,奴原带着几个自幼贴身的婢子、乳母,使得惯些,并不缺人手。只是想着人一多了,脾气各异,难免生出事来……这才辞了。并不为了驳主母好意……” 瑗珂还说着,澄信听得暗笑。夫君“懂事”,想来潇池闺中仍是一团孩子气。 瑗珂仍在说,“那夜婆母原先陪嫁的几位jiejie来陪奴……说是老爷央来的……奴还不曾谢过老爷……” 说着起身又福了。 澄信回神,摆手教她坐。“原是应该的,她们几个如今离得还算近,你若更亲近那几个,遣她们来帮着些也使得。”澄信顿一顿。“池儿同那几个丫头也还熟些……” 瑗珂应下了。两人又没了话,瑗珂却没有去的意思,澄信一面沉着姿态,千方百计寻些不相干的话来讲。 “池儿不曾一道来,想是在房里淘气?” “夫君正歇中觉。” 澄信几乎就要笑,忍住了。“恁大了仍是这样惫懒,不分时候想睡就睡。我改日教训他。” 瑗珂连忙拦着,“夫君月前辛苦了,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多睡些好。” 这是甚么做娘的口气,澄信更想笑了。 瑗珂掐一阵指甲,终于道:“奴有一件事,斗胆求着老爷……”说着抬头认真对了澄信。 澄信忙沉了精神,再微笑一笑。“媳妇尽管说。” 于是瑗珂将退嫁资之事细细说了,又道:“为这个,夫君多少生着奴的气。他不肯去同三老爷说,说三老爷不肯要的……” 澄信听了这话稍吐一口气,正色道:“池儿年幼,不曾将话说得清楚。如此我便同媳妇细讲一遍。” 澄信稍顿一顿,“池儿做得对。他三伯不肯要的,他亦不该去。” 瑗珂吃惊,面上一片天然。 澄信被她瞧得几乎遭不住,狠命撑着。“当日嫁资奉在媳妇进门之先,便是媳妇箱笼,同宋家再无干系。三爷既说吾族要个脸面,天下岂有只取脸面,舍其内里之事?” “吾族既贪了这个脸面,便得一道受了里头这层结果。钗梳给媳妇了便是给了。要使要存、要丢要卖,但凭媳妇主张,宋家再不多言。” “送出之物,岂有收回之理?” 瑗珂听得怔然,澄信再冲她笑笑。“此等小事今后不必挂怀。清平日子正应悠然度之,媳妇同池儿安好便好,身外之物何必挂怀?” 瑗珂被说红了脸,低头称是。 媳妇仍坐着不动,澄信不便开口,捻起茶盅啜着。 一会儿,瑗珂声调里已有酸楚意思。 “夫君……奴这阵子辞了丫头,又催着夫君还箱笼……夫君……仿佛有些怨着奴,大约是觉着奴见外……” 澄信顿觉震撼,原来是这般……他两个,仿佛并没平日瞧着那样和顺…… 瑗珂还道:“可奴并没有这个意思……老爷知道的,奴连回门都是无可回的了,岂有旁的心思?奴……除去这里,是没有甚么去处了的……” “奴只是……不愿白受家主那样多的好处。奴知道的,家主是为觉着奴可怜,才……” 瑗珂就要哭出来,连忙噤了口,起身胡乱福一福,红着脸几乎跑着去了。 澄信被她说得怔住,皱眉没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