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绳
我找不到母亲的坟了。 母亲去世十五年了,我也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从小城回到家时,一切都不同了。没有往年的田野,没有漫天飞扬的黄土,没有日落时分悠悠然的老牛嘶鸣。循着熟悉的道路向家走去,柏油马路散发出阵阵热气,我闭着眼感受熟悉的气息,仿佛耳边传来父亲的声音:“子儒,子儒,吃饭了。”睁开眼时,泪流满面。 我按照家里留下来的地址,乘三个小时的大巴车。坐在车上,怀里抱着带给母亲的包裹,望着一切都在变化的家乡。大巴车行驶的很慢,但心底却越来越害怕,家乡离我越来越远了,我没有家了...我没有家了...颠簸的路让我沉沉入睡,梦里父亲母亲一起来看我,母亲拉着我走在熟悉的小路上,累了,父亲就背起我,趴在父亲的背上,鼻尖是父亲身上的汗味和空气中泥土的味道。 大巴稳稳停在路边,我提着包裹扶着门艰难的下车。大巴车“滴”一声,扬着灰尘驶去,尘土扑迷了我的眼睛,我拉下罩住的头巾擦了眼,踮起脚四处观望。一排排两层方形房子坐落在这里,两边是庄稼地,路上骑车的人来来回回,没有什么坟墓。小时候,家仆闲时坐在门槛处闲聊,那些无名无姓,无儿无女之人都会被扔到这个地方,人们叫这乱葬岗。“都是些孤魂野鬼,可怜得很。”我还记得方姨说时的神情,悲伤凄凉。 我母亲就葬在这个地方,我从未来过。 十五年来第一次来,母亲却躲藏了起来。 王麻子是祖父给他取的名字,据说是出生的时候,密密麻麻的斑点麻子遮住了眉眼。随着祖父干净利索的巴掌拍到王麻子的屁股上,麻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的那叫一个悲惨,但又不失婉转。祖父连连点头,瞧着医护说:“是书生命!书生!” 可惜王麻子到死也没有考上,当了一辈子农民。 麻子小时候依仗着祖父的家产过着滋润的生活,祖父是出名的地主,拥有大批的土地,再高价租给农民。每年过节,一群满脸黄土晒得黝黑的农民,抽出一年收成中的一部分,上交给祖父,来感谢祖父的照顾。麻子也沾上了祖父的光,走到哪里都有一句“王少爷”。家里光是仆人都要空出来三间屋给他们居住,傍晚,他们会站在门前闲聊,远远看见麻子背着书包一蹦一跳的赶来,喊道:“少爷,饿了吗?少爷,渴不渴?”王麻子就这样被他们活活喂胖了。不过一年,再去学校时,就不能坐在第一排了。 私塾的先生因巴结祖父,提前告知了考试答案,王麻子本身记性就好,再加上三年的课程硬生生学了五年,那些只是早就熟烂于心。当麻子拿着成绩单交给祖父时,祖父摸着胡子,笑声传了五里地。仆人都在恭喜麻子,马上就可以成为有名的书生了。祖父更甚,第二天宣布租农不必再付租金和粮食。那几日,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当中。就连王麻子,睡觉时候也抱着那张成绩单,咧着嘴笑。 王麻子是我的父亲,他落榜了,连考了三次。祖父也因土地革命失去了地主地位,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家里的仆人都遣散了,房子也被收回。父亲分到了一个靠近田野的土屋,里面空空如也。父亲有次和我谈起,泥墙不堪多年的风吹日晒,轻轻一推就会倒。下起雨时,泥土被冲散,泥墙一点点变薄。在我三岁那年,彻底的坍塌了。砸死了家里一只鸡。 王麻子在祖父倒下的前一年,娶了地主田老爷的二女儿—田跛子。这一片的人都这样喊她,母亲也不生气,只是望着人笑笑一瘸一拐的走过。我放学时,常坐在门口看着母亲一点点移过来,身体一上一下,不合身的衣服显得臃肿极了,脸上因疼痛抽搐着。我不想认她。我在心里把她当成路过的流浪汉,想着如何把她打发走,如何恶狠狠的骂她,撵她赶快走。 王麻子也不喜欢母亲,他常常打骂母亲,骂母亲是赔钱货!是无用之人!他用柳条拼尽全力抽打母亲,直到气喘吁吁才停下,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直咬着牙瞪着母亲扭曲的身体,母亲小声的抽泣着,巨大的疼痛她都咽进胃里,只是痛苦的呻吟着,低声的,默默地,流泪。 母亲并不是生下来就坏了一条腿,据说是田老爷极其想要儿子,拼命生下二胎却发现是个女儿。田老爷听闻只是低头沉沉的叹了口气,转身就迎娶了年轻女子,日日夜夜,叫声响彻夜空。外婆自此失去了宠爱,她恨呀,对田老爷不忠的恨统统抛在了母亲身上,她虐待母亲,是母亲让她失去了儿子,失去了宠爱。母亲小时和仆人住在一起,打扫房间,浇花剪枝样样都要学,都要会。只是有一次母亲不小心修建错了一支花,外婆最爱的那束。母亲遭受了毒打,外婆用戒条狠命的打啊,打到母亲求饶,打到母亲吐出鲜血,打到母亲失去意识。外婆下了狠心,踩在母亲的小腿处,叫道:“你死了便好。”仆人心疼母亲,带到身边,用药医治,才得以活下来,只是永远的失去了一条腿。在母亲临终时,我才知道这些事情。 我出生时,父亲还在农田里打盹儿。母亲疼的直打滚,任她喊叫也无人理会。母亲躺在土屋里,蜡烛忽明忽暗,风从门缝里窗户缝钻进来,母亲褪去身上的衣服,白花花的身子,下垂的rufang,隆起的肚子。咬着牙,找到剪刀,打了一盆水。母亲一个人,将我生了下来 王麻子恨我是个女儿身,他更恨母亲没给他生个儿子。麻子自视清高,不与村里的人打交道,认为他们是活脱脱的农民,没文化。我们家每年的收成很少,甚至不够我们自己吃,挣钱更别提了。麻子整天呆在农田里,早出晚归。对母亲说他是在研究一种新的种植方法,要是成功了,我们家从此衣食无忧,祖父在天有灵也会骄傲的。母亲只是笑而不语,小锅里炖着米糊儿,一勺一勺送进我的小嘴里。父亲日日研究,却错过了栽种的最佳时机,收成越来越少。母亲吃不饱饭,奶水也越来越少,我吸着乳汁,一股子烂菜叶味道,便将头偏了过去。母亲没办法,只能背上我一家家乞讨一点稻米。 到了上学的年纪,同学都说我是跛子之女,以后也会是个跛子。我害怕极了,想象到母亲的样子,仿佛天要把我压死。我恶狠狠的盯着他们,不停的展示着我健康的腿,来回的跑。到了放学,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水蓝的天空漂浮着几朵白云,路边长满了黄色的野花,夕阳像是橘子味的糖,咬一口就爆汁,瞬间席卷整个口腔。我第一次吃橘子糖是老师奖励的,自那以后,再也忘不掉那个味道。青草泥土的芬芳扑鼻而来,老牛拉着犁缓慢的前行着,深沉的嘶鸣飘扬到远方。母亲总会在另一头一瘸一拐的走向我,肩上扛着装满菜的篓子。路过的孩子,嘲笑着母亲,喊着“跛子!跛子!”母亲仍坑着头,沉重的篓子压塌了背。我恨她为什么不骂那些孩子,为什么不反驳。为什么要接受这些辱骂?我故意不理睬母亲,与母亲擦肩而过,就像两个陌生人。 我为了摆脱这一切,夜夜挑灯。在我15岁那年,我进了城。父亲第一次夸了我,说我完成了他的梦想。母亲只是沉默着做饭,打扫房间。我站在门口,天空发出柔和的光辉,澄清又飘渺。望着眼前的田野,闭上眼睛,闻着熟悉的气味,最后一次。我当晚就收拾好行李,父亲躺在门口的摇椅上,诉说着他的命本不该如此,母亲则晃晃悠悠的走到我的面前,递给我一件衣服,她亲手织的。 在第一次离开家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不知道王麻子田跛子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他们俩过得怎么样。我一个人住在工作宿舍里,每个月的收入足够养活自己。 之后的一通电话又将我们连接起来。父亲病危了,母亲在电话里说。“很不乐观,回来看看吧。” 父亲临终前,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衬得脸越发惨白了。父亲的手紧紧握住我,开始和我诉说他这一生。他从小生活优渥不知困苦,为何娶到母亲,他这一生最想成为读书人。父亲恼悔的直摇头,“诶,我应该是书生的,都怪这麻子,让人家瞧不见我的心。”我注视着父亲的脸,岁月蹉跎刻下一道道皱纹,粗糙的皮肤紧紧缩到一起,眼皮叠满了几层,蜡黄的肤色淡化了麻子的颜色。我只是淡淡看着父亲额间的麻子,手指数着时间一下一下的敲着桌子,说真的,我没有感到难过,只是觉得时间慢的出奇。我看着窗外的梧桐树,有那么一瞬间,父亲就是这梧桐树,凋零,衰亡,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王麻子恨我的女儿身,但他作为一个男人什么本事也没有。病魔无情的折磨着他,让他掉光了头发,脱落所有的牙齿,一点点吃掉他的rou,瘦削的脸庞紧贴着骨头。他痛苦的日夜唉叫,医院走廊嘈杂的声音,炎热天气闷热的气息,让人心生烦躁。王麻子身子蜷缩在角落里,我削掉苹果的皮,放在温水里泡软,递到他嘴边。他咬紧牙关,将头别过去。忿忿叫道:“滚!老天爷!给我一个儿子吧!”童年的记忆再一次席卷头脑,我生气将苹果扔了,收拾起碗筷。“你这辈子没门了,你们家断后了。”说完,我便转身摔门而去。踯躅的站在门前,看着王麻子毫无声息的躺在病床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刻在骨子里的这句话,我竟觉得父亲可怜极了。可这世上,谁不可怜?我也可怜。 我从不与母亲打照面,掐准了母亲到达的时间,提早逃走。只是有时护工看见我,和我谈起母亲,话语里充满了可怜。母亲勤勤恳恳为他做饭,为他洗漱擦身,还得忍受他的打骂。护工摇头唉叹道“你母亲怎么不离开呢?”对啊,她怎么不离开呢,她一辈子都这样,我打心底瞧不起她。所有人都可怜她嘲笑她,她只会笑而不语默默承受,我所遭受的委屈蒙受的耻辱也因她而起。护工们描述着母亲的样子,日日一手提着饭盒,一手拿着在家收好的纸—母亲记性不好,总是忘记父亲所在病房。拖着瘸的腿,紧赶慢赶的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医院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母亲面无表情,穿过消毒水,打开那扇门。 母亲从来不逼迫我喊她。只是在我与家里断了联系之后,偶尔会在工作的地方看见她。矮小的一个人偷偷藏藏躲在墙角,半掩着身子探出来,眼睛不停的转着,寻找着我的方向。有一次,我发现了她便悄悄走到后巷子,能够看到母亲蹩脚失措的样子。她看不到我了,目光左右寻找,无果。就一瘸一拐的走回去,粗衣布裳随风飘起,旧的发白,臃肿肥大,不合身。身子一上一下,布鞋因为跛脚早已变形。平常半个小时就可以从家走到我工作的地方,这次她走走停停,扶着路边的墙弯下腰喘气。看着她的背影,我转过身去,夕阳余晖从窗户射进来,“那是她活该,谁叫她来看我了,她自己过的好了?”我久久地站在那里,寒意透过衣裳染上我的皮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再后来,父亲去世了。母亲在父亲离开的一个月里,跟随父亲的脚步去了。 母亲…母亲于我而言算什么? 夜里,我常望着月亮,想起小时候夜幕低垂,母亲迎着寒风背着我,一边垫着脚一边叩打村民的门,哀求着用半年的收成换取羊奶。又想起母亲洁白的下垂的双乳,乳汁的清香。不知道从何起,母亲的身体里好像有一条红色的血绳,缠绕成一团,弯弯绕绕的通过rufang被我吸了出来,慢慢的进入到我的身体里,终有一天,它会在我身上显现出来,也会进入到我孩子的身体里。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我们的关系又是怎样到了这种地步的呢?那根血绳现在在哪里?它什么时候会显现呢? 我如今已经五十岁了,头发花白。夜夜梦里我总是想起母亲父亲。我觉得身体里那根血绳在牵引着我,把我引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