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三）

    卫苨曾经问过，为什么要丢下她一个人？

    父母的解释是工作忙。

    忙到他们宁愿把她丢在亲戚家里，也不愿意接到身边。

    追问过几回什么时候能接她过去？得不到答案，卫苨逐渐明白，也就不再问了。

    她安慰自己，都是因为她太小了，没人照顾她，等到她长大，能够独立，就可以去往他们身边了。

    就这样，卫苨在自我幻想中煎熬着，熬到了高中。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她有多么欢喜，她兴奋了好久，高兴自己终于可以和别人一样，呆在父母身边，得到父母的疼爱。

    可是现实总爱和她开玩笑。

    来到父母身边的日子和从前没有两样，依旧见不到面，不关心她的身体，也不关心她的成绩，回到家里也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他们对她的一切都无所谓，好像只要她活着就行。

    这个时候卫苨才知道，原来他们真的很忙，忙到没有时间分一点心思给她。

    以至于高考她填了外地的大学，毕业也没有选择去做老师，然后引起了责骂。

    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能得到一点关注。

    卫苨觉得自己很可怜。

    比地上的蚂蚁都要可怜。

    她又一次问自己，支撑她走到现在的究竟是什么？

    随着关门声响起，外面的争吵落下了帷幕。

    客厅恢复寂静，只有茶几上烟灰缸里半截未灭的香烟，大概能反应一点坐在那个位置人的心理。

    卫惘的责问没有得到任何答案，也许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也可能是他们认为自己没有错，根本不需要回答。

    总之，石沉大海，一点浪花都不见。

    卫惘敲开房门，在黑暗里抱住了卫苨，心头难过。

    他的meimei，小小的一只，乖巧的待在他怀里，那么瘦弱，哪里都纤细，拥抱都不敢用力，生怕不小心就把她捏碎了。

    并不比床上两只小猫坚强多少。

    她能将巴掌大一点的小猫养成如今这样油光水亮，走路肚子都一颤一颤的，到了要减肥的地步，却养不好自己。

    也或许不是养不好，只是时间还不够长，不足以冲散她内心沉寂多年的痛苦，无法排解，于是只能折磨着rou体。

    他又一次想起小时候和卫苨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每次重逢她都更加瘦弱，营养不良的像是受到了虐待，衣服穿在身上宽松的跟套了个麻袋似的。

    记忆中那个可怜的小女孩，无数次回到他的梦里，牵着他的手问可不可以带她走。

    如果现在不可以，什么时候可以？是她不够乖吗？她会更乖的，那下次可以带她走吗？她不想一个人。

    面对询问，他无能无力，唯有沉默，那双失望的眼睛，每每想起来，卫惘都觉得很痛。

    他亲了下卫苨的额头，对她说“回来之前我买了套房子，离你单位不远，等到装修结束你就搬过来吧”

    房子？

    他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卫苨很是惊讶，他的钱够买房子么？为什么从没有和她提过。

    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卫惘说“钱够，不用担心”

    一场争吵耗尽了他的耐心，眉间一片倦怠，有时候心理上的疲惫比身体上更让人难以承受。

    卫惘叹了口气，把房间的灯全部打开，对卫苨说“只要你开心，不嫁人也没关系，以后哥哥照顾你”

    “这个家…不用再回来了”

    卫惘和卫苨长的很像。

    他有一张干净的脸，同样圆圆的大眼睛，笑起来很阳光。

    卫惘虽然在父母身边长大，却和她一样无人陪伴，一个人走了很多年。

    但是他比卫苨坚强太多，也清醒太多。

    那些漠视的眼神，冷淡的话语，早就不会再影响他前进的步伐。

    在无人注意的时候，他扔掉了那道名为父母的枷锁，努力为自己重塑了一个强大的内心，他坚定的大步向前，走向属于自己的生活。

    现在，他要成为那个主动抛弃的人，离开这里，再不回头。

    卫苨想起来了，是卫惘。

    从和卫惘重新见面开始，是他支撑着卫苨走进高中。

    那段最难熬的日子，也是卫惘在努力修复她破裂的内心，鼓励着她往前走，然后幸运的，她遇见了周柚。

    直到现在，又遇见了周熤。

    卫苨抚摸着腕上的手链和玉镯，最后一次询问自己，求了这么多年的爱，真的值得自己为它耗费生命吗？

    或许她应该和卫惘一样，开始往前走了。

    有那么多人在无所求的爱着她，她为什么要困在原地，一直盯着得不到的东西呢。

    那个小女孩已经被困了二十多年，该放过她了。

    未来她会有爱，有陪伴，也有人会陪着她一直走下去。

    只是…卫苨又担忧起来，如果周熤知道她生过病，会和母亲一样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吗？

    他会不会觉得她不再可爱，不再漂亮。

    会不会，不再那么喜欢她了？

    晚上周熤打来了电话。

    他的工作已经全部结束，接下来有很多时间可以陪她聊天。

    尽管卫苨表现的很正常，但周熤还是察觉到了不对劲。

    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他注意到卫苨心情好的时候，整个人是放松的状态，讲话往往缓慢，声音也很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逻辑的东一句西一句，像怕停下来就会被发现什么一样。

    心知问不出什么，周熤直接打了视频通话。

    房间昏暗，只有一盏小台灯亮着，卫苨抱着枕头靠坐在床头，衣衫单薄，面容憔悴，

    完全没有他预想中回到家里的欢喜。

    不等他询问，卫苨主动解释“是…是每天要见亲戚…起太早，没有睡好…”

    周熤没有说话，皱着眉头盯着她看。

    很显然，他不相信。

    回去几天一直是这种状态吗？

    今晚是他们的第一通视频电话，前几天他太忙，电话都很少打，基本都是语音沟通，因此他没有及时发现卫苨的不对劲。

    主要是，卫苨回去前那么欢喜，他没有想过她在家里会过的不开心。

    周熤的眼里有不解，有心疼，卫苨在他的注视下，逐渐败下阵来。

    她抱紧双腿，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里，忍了许久的委屈再憋不住，从心底一圈一圈泛上来。

    眼泪断线一样的往下落。

    回来不过几天，她时常感觉疲惫，又开始失眠，她很害怕自己又陷进情绪里，回到从前吃药的时候。

    她不想的，也在努力开解自己，可是一回到这里，负面情绪就缠了上来，甩都甩不掉。

    她很后悔没有把周熤的睡衣带回来，闻着他的味道，或许还能勉强睡上一会。

    这几天睡不好，吃不好，导致她整个人都变得敏感。

    被周熤照顾的很稳定的情绪在这几天全然崩溃。

    卫苨以为自己不会难过，可是一见到周熤，就觉得自己快委屈死了。

    她肩膀颤抖着，小声地说“周熤…我…我想你了…”

    还有四天才能见到他，时间过得实在是太慢，太慢了。

    她好想回到他身边，钻进他怀里，只有在那个熟悉的怀抱里，她才能感觉到安全。

    卫苨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回去没几天，她变得比之前还瘦，养起来的rou全都还给了他。

    周熤给周柚发去简讯，让她明天回家一趟。

    虽然疑惑，但现在并不是询问的时候，他说起别的事情。

    “我也很想你，今天妈和奶奶做了新的糕点，说是等你回来做给你吃”

    “苨苨，地址发给我一下，周柚想要寄新年礼物给你”

    卫苨点点头，她抹了两下脸才抬起头。

    只是一看见周熤，难过又止不住的冒上来，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嘴一撇，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

    她拉起被子钻进去，惊醒了睡在被窝里的小猫猫，一只挨着一只跳下了床。

    呜咽声从被褥里传出来，朦胧却很长久。

    她哭的厉害，中途几度剧烈的咳嗽起来。

    隔着视频听着她的哭声，周熤心头焦虑，不知道该从何安慰，也不知道做些什么才能让她不那么难过。

    他在镜头看不见的地方点了根烟，抽了两口让自己保持冷静，安静的等着。

    卫苨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小脸一片通红，眼睛，鼻子，嘴巴，全是红的。

    但好歹不再哭了。

    周熤灭了烟，隔着镜头摸摸她的脸，叹了口气说道“明天起来眼睛要肿了”

    看着她哭，他心里很难受。

    和卫苨在一起这段日子，他从不舍得让她有一点不开心，时刻注意她的情绪，事事询问她的意见，竭尽所能的对她好，让她感觉安心。

    见她在自己面前越来越放松，笑的越来越甜，他表面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很开心。

    可是回去短短几天，她就难过成了这个样子。

    如果知道，如果早知道。

    “黑眼圈这么重，这几天没有好好睡觉，是不是？”

    卫苨点点头，一眨眼，眼泪就又落下来，她拽着被角，可怜地说“睡不着…”

    睡不着不知道打电话给他吗，周熤想要问，但是想到他最近忙的脚不沾地，卫苨是那么体贴的一个人，肯定是怕耽误他工作，宁愿一个人忍着。

    有时候太体贴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倒不如自私一点。

    只是如果自私了，就不是卫苨了。

    人真是矛盾的生物。

    周熤又叹了口气，声音轻的不能再轻地说“我陪着你好么，我们聊聊天，等你睡着了我再挂电话，好不好？”

    “好”

    手机支在床头柜上，卫苨朝床边挪了挪，从床头柜里摸出耳机戴好，然后闭上了眼睛。

    周熤关了电脑，走到窗边。

    窗户一开，冷风吹进房间，书桌上的资料被吹的哗啦哗啦响。

    寒风刮在身上刺骨的冷，但足够让人清醒。

    冷静下来后，他开始同卫苨说起最近发生的事情。

    房间重回安静，猫猫们爬回被窝，团成团的缩在卫苨脚边，把她冰凉的脚底板慢慢捂热。

    卫苨闭着眼睛，听着耳机里周熤缓慢地说着话，声音低而柔，像是在给小朋友讲睡前故事。

    此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周熤，那颗孤寂的，不安的心脏，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泡温泉那天晚上，众人一起品了菜，准备拟订最终的菜单。

    他们谈着事情，一个不注意，周柚误喝了度数较高的白酒，喝醉后当众抱着沈涛开始表白，拉都拉不开。

    郝加诚去拽，还被她揍了一顿。

    说到这，周熤笑着问卫苨还记不记得周柚婚礼的时候，他喝多了也是抱着她不肯松手。

    卫苨自然记得。

    现在她还能回忆起来那个拥抱有多用力。

    人群熙攘，她被周熤摁在怀里，像是用臂膀将她与外面嘈杂的世界隔绝开来，虽然很害羞，但不可否认，她是感觉安心的。

    在这个深夜，卫苨忽然惊觉，原来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在周熤身上找到了安全感。

    周熤又说回周柚，那晚她表白的有多壮烈，第二天逃跑的就有多快。

    天没亮她就开车回了家，躲在房间不肯见人，沈涛追到家里哄了好久才把她哄好。

    喜欢周野的那个女孩子听说了这件事，受周柚影响，也同周野告了白。

    被拒绝了。

    周野的理由是他现在心里只有学习。

    周熤笑着说道“他私下跟我说，是因为觉得小姑娘很凶，怕以后吵了架会挨打”

    “小时候他和周寻去人家偷桃子，被她揍过”

    “两个男生，比小姑娘高出一头，被打的坐在地上抱着头求饶”

    卫苨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确实有点凶。

    见她笑，周熤终于松了口气，怕她想起伤心事，他又慢慢地说起其他事情来。

    卫苨哭了一通，积攒已久的压力发泄出来，和周熤有一搭没一搭的接着话，很快就睡着了。

    她很不安，双臂紧紧抱在胸口，睡梦中都皱着眉头，眼角的泪痕在灯下反着光。

    周熤想到她睡在自己怀里的样子，放松，安稳，平静。

    根本不是现在这样。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卫苨又变回了那副缺乏安全感的模样。

    周熤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很深的无力感。

    他没有保护好卫苨，在她这样难过的时候，他除了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周熤站在窗边，隔着视频看了卫苨很久。

    她一直保持这个睡姿，没有变过，中途汤圆走了过来，在镜头边闻了闻，然后在她枕边躺了下来。

    幸好，幸好还有猫猫可以陪伴她。

    这时手机顶端跳出一条简讯，是周柚回了消息过来。

    挂断前，他望着卫苨的脸庞，轻声地说“宝贝，做个好梦，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