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是她来到A城的第三个月，准确地说，是来到这个怪异世界的第三个月，刚满十八岁的高中生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什么也做不了，无论如何，还是得上学。

    汤璟青摆弄着崭新的校服裙上服帖的布料，眼见着车窗的风景倒退偏转，最终停在了学校的正门前，有稀稀拉拉的学生提着书包往里处走。

    “……”她情愿看着大腿上的小红痣直到天荒地老，但最终璟青还是抬起头，有些别扭地与西装革履的监护人杜谭对上了视线。

    “你会适应的，璟青，没有人会不喜欢你。”迟疑的眸光落入监护人含笑的眼睛，那属于成年男性但过于英秀的脸使人不觉恍然，他太年轻了，昨天才过了24岁的生日——璟青和他一起吃的蛋糕。

    “你还小，没有办法和我一起工作，如果学校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吧。”杜谭又补充了一句，他无意识地整理了一番被西服外套紧紧缚住的深色领带，璟青的注意力不自觉落在他修长漂亮的手上。

    那属于高级职员的手利落地推开了车门，又贴心地来给她开门。

    六月过半，那属于夏天的热辣辣的阳光铺张而下，使汤璟青不得不眯起眼睛，杜谭一手为她提着书包，另一只手轻轻揽着少女的肩膀，加上他修长高挑的身材，与一丝不苟的西装，远望着两个人，汤璟青似乎是被一只漆黑的雨燕紧紧抱住一般。

    来来往往的“同学”，或者说是年轻的兽人，带耳朵长尾巴，千奇百怪的都有，她在观察他们，他们同样在打量她，来到这个兽人为主的世界有三个来月，汤璟青半是习惯半是困惑，因为纯血人类的极端稀缺，几近灭绝，人类保护组织特地安排了一个与人类血统极为相近的，有返祖特征的退化鲛人杜谭来照顾她。

    杜谭虽然年轻，但对她也算尽心，洗衣做饭等日常琐事无不亲自动手，但有时候又像是个过分保护小孩的家长，像是现在，对于已经十八岁半的璟青，仍旧无法放心她独自去教室报道，非得一路送到教学楼下，才开口道别。

    “青青.....”杜谭低眉看她，鲛人的特征在他身上消失得差不多了，只有当直视他眼睛的时候，才会注意到那过于波光涌动的，不尽如人类的眼瞳，汤璟青反应过来他叫了她小名，这种情况十分少见，因而少女稀罕地看了他一眼。

    “青青，如果不适应，就打电话给我。”阳光下杜谭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英挺的五官舒展开，活像是个人畜无害的邻家大哥哥，“不要紧张，我和他们沟通过了，没有人会欺负你的。”

    这话真是怪得不行，璟青整理了一番措辞才道：“你别担心，我不会让自己受伤的。你快去上班吧，今天又耽误你的时间了。”

    杜谭似乎还有话没说尽，心知汤璟青没有更多的耐心，于是白皙的大手抬起似乎想去为她整理碎发，指尖蓦然碰见少女微乱的发丝，轻柔地如同托起一只尚未脱去绒衣的雏鸟，但那出神的几秒又让男人像是被火烫了一般迅速松手。

    “我上楼了哦。”璟青提醒他。

    璟青一步步登上台阶，没有听到杜谭的回答。

    ————

    少女穿着定制得十分合身的校服，冲着众人微微弯腰，算是打招呼，清冽的嗓音轻巧地说出自己的姓名，她墨色的眼睛注视着讲台下形色各异的兽人同学，纯粹属于人类的面庞引起了几声惊呼，“是的，如果基因机器检验准确的话，我大概是个纯粹的人类。”

    “我是在三个月前被纯血人类组织收留的，他们说我可能出生在一个隐居的纯血人类家族，我们居住的地方遭遇了洪水，只有我一个人幸存了。”这是事先安排好的对外说辞，总比说被流星砸到穿越要靠谱的多。

    在同学们同情的目光中，璟青找到了老师为自己安排的空座位坐下，前座后座，左桌右桌，迅速递来了友谊的纸条，多半许多兽人在这大半节课里无瑕记笔记，对纯血人类的好奇使他们热烈地与她搭话，或者是与旁边人悄悄讨论。

    璟青扫视四周，发觉教室里还有两个空座位，一个好好摆着，就是没有书，只有一个干瘪的黑色书包，看得出是名牌，另一个则完全倒下去，课本之类的破旧书籍撒了一地，并没有同学去扶，她不动声色地笑着，继续与周围兽人交际。

    教室里的时钟一分一秒地走着，临近下课的时候，教室门被砰地一声踹开了，教室里霎时间陷入寂静，连老师讲课的声音也停了。

    璟青循声望去，一个高大的身影姿态散漫地走了进来，迈过阳光刺目的位置，才看清是一个拥有蜥蜴血统的少男，放肆到公然违反学生穿校服的规定，穿着漆黑的皮质外套与长裤，外套里是一件灰色背心簇拥着大块的胸肌，锁骨，眼下，手臂都点缀着片片青色的方形鳞片，怪异的尖耳上一连串亮晶晶的耳骨钉，十足的坏学生模样。

    蜥蜴人慢悠悠地走到空座位上坐下，冰冷的竖瞳扫视周遭，最终与角落里的黑发少女对上了视线。

    汤璟青不引以为惧，反倒弯起眼睛冲他笑了一笑，同桌的豹女扯了扯她的袖子，冲她耳语道：“别惹他，他是蜥蜴人查西。”

    蜥蜴人的眼睛同她对视了片刻，像是随手一般从口袋里拿出烟，并不点燃，只是衔在口中。

    “这是谁？”

    璟青早回过头去听课了，那双非人的金色竖瞳仍然落在她身上，不错过她的动作，像是盯上了新的猎物一般。

    查西身边的同学立即殷切地告诉查西转学生的名字。

    ——

    下课铃一响，热情的兽人同学立刻围在汤璟青的身边，叽叽喳喳问她各种问题，璟青被暖烘烘的动物的味道熏得脑袋发晕，借口要去卫生间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学校的卫生间在拐角走廊的尽头，从那里的扶栏自下而上的观望，可见被高墙分割的两个世界，一面是大片阴绿的松林，有风穿之而去，偶尔可听闻那些在大进化中没有得到青睐的原始鸟儿清亮的鸣叫，另一面是高度现代化的校园，万米长的环状跑道，天空上方便翼族活动的轨道，一个个不同尺寸的崭新的运动设施，最显眼不过的，是教学楼区中央宏伟的雕像，穿着新式制服环抱太阳的象女——这是各族兽人团结友爱的标志。

    璟青思索着，余光瞥见一个消瘦的影子一瘸一拐的走到洗手台处，水声响起。

    “你好！”璟青转过来，将背扣在洁白的瓷砖墙上。

    少女忽然回身的动作显然是吓了那家伙一跳，他周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淡金色的短发上，那毛绒绒的柔软长耳耷拉下来。

    “抱、抱歉......”是沙哑温柔的少年音，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要为此道歉，似乎只是习惯使然。

    在啁啾鸟鸣里，璟青如同陷在一片静物油画中，马尾束得利落，额头光洁饱满，周身暖融融的是松林外的天光，她弯起唇角，缓慢而友善地说：“没有关系的，是我吓了你一跳才对呢。”

    似乎是感觉到没有危险，那个兔族兽人的长耳朵动了动，没有接她的话，过长的刘海下只见到秀挺的鼻子和没有血色的嘴唇，在静默里，他点了点头，开始梳洗自己脏污的金发，像一只没有经历过社会化训练的真兔子那样，迟疑地舔舐自己的手掌。

    兔子。

    “你叫什么名字？”汤璟青笑道。

    兔子没有回答。

    璟青笑容不变，又问：“那你是哪个班的？同学。”

    梳洗绒毛的兔子终于作出了一些反应：“十一年级k班.....”

    璟青十分惊讶地说：“好巧，我也在这个班——我是新来的，请多关照啊。”

    兔子惶恐地瞪大了眼睛，衬得那双空洞的绿眼睛更圆了，他似乎没有遇到这样复杂的社交难题，惊慌失措地胡乱答道：“是、是的......”

    璟青临近上课才蹭回教室，哪知道兔子来得比她更晚，几乎是踩着铃声进门，璟青注视着兔子钻过闹哄哄的人群，扶起自己翻倒的座位，一本本拾起被污水泡皱的课本塞回桌洞里——他察觉了她的目光，抬起头，秀丽柔和的脸上写满了不安。

    豹女杰奎琳用手肘推了推她：“那家伙可是病毒啊，还是少注意他为妙。”

    汤璟青乖巧地点点头，问了课表才知道这节是自习，闹哄哄的盛况一直持续到蜥蜴人查西又从教室外回来，班级里霎时间鸦默雀静，一双双眼睛不敢看他，都直瞪瞪盯着课桌，璟青正发呆，忽然发现蜥蜴人并没有回到座位，而是停留在了她的课桌前。

    她相信全班人都竖起耳朵在听。

    “你叫什么名字？”似乎是抽了烟，蜥蜴人的嗓音略带沙哑，但还可以听出只是一个刚刚度过变声期的男孩子的嗓音，别扭的咬字方式直钻到人耳朵深处去。

    璟青的眼睛从他青色鳞片点缀的胸肌，一直落到他校裤背后布满棘刺的蜥蜴尾巴上，她不觉一笑：“我以为你知道，你问了你的前桌了。”

    “怎么写？”蜥蜴人冷金色的竖瞳定定望着她，听起来又像是充满了不耐烦。

    少女点头，手指伸过去牵起查西布满鳞片的尖锐的爪子，作为一个高中生，她的手指上留有写题留下的厚厚的茧子，算不得多么柔软，但和查西的手爪相比，就轻柔得近乎是春絮，那白皮肤与青黑鳞片的强烈对比，使蜥蜴人忘记了挣扎，茫然地看着璟青用粉色的指尖在他的掌上一字一字写下她的名字。

    站着居高临下地看，查西可以看见新同学蓬松的发顶，额下低垂的睫毛，呼吸guntang，女孩子的指头带着温和的热意，一点点划过嶙峋的角质鳞片，如同一阵雨后的流风吹过重岩叠嶂的山群，些许的不自在，轻微的麻痒，蜥蜴人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趾爪，但属于璟青的手指离开后，似乎留下了青苔绿的雨痕，湿漉漉蔓延整片岩地，使他又是怅然若失，又是如有所感。

    “这是我的名字，记住了吗？”璟青仰头看查西。

    “.......”蜥蜴人审视着少女深色的眼眸，“我叫查西·安德森，你也应该记住。”

    说完蜥蜴人回到座位，一路上还粗鲁地撞到了几张课桌，这使他更加羞恼，随手提起了畏怯的兔男，警告道：“你应该像阴沟里的害虫一样缩起来，没资格拥有一个座位。”

    话音刚落，兔子就被蜥蜴人狠狠甩在了后墙，rou体撞上硬物，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闷响，使人牙酸，兔男刚刚收拾好的浅金色短发即刻染上了尘埃。

    不知怎的，蜥蜴人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黑发少女，似乎后座的光晕也较为柔和，映着汤璟青婴儿肥的脸，她转过身看着兔男，深色的眸子看不出在想些什么，但这姿态本身就足够使查西烦躁嫉妒又慌乱了，就像看到汤璟青坐在那个空位置上的第一秒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