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瓷勺刮过碗边,不用宿傩再哼哼,禅院惠就张开了嘴,吞下一口烂糊的青菜粥,香甜暖胃。从他再醒来,宿傩就主动担起了照顾他的事情,虽看不到这小孩的忙碌,但每日进进出出的脚步声都听进了禅院惠的耳朵。 “同样是生病,他个小孩怎么比自己还好的快,第二天就能下床忙活。”禅院惠小声嘀咕着,待碗内见底,禅院惠才拉了拉早已被他撰在手里的袖口,示意宿傩自己要说话。 “今天善明师兄外出了吗?粥比以往的黏糊了好多哦。”被禅院惠刚写完字的右手一翻,继续写道:“没有,今天是我做的粥,好吃吗?” 宿傩正等着禅院惠的评价,眼前人就突然靠近了许多,小臂一伸拉过被自己别在背后的左手,低头仔细轻轻摸索着,直到抚摸完手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指尖凝结了血痂、裹了纱布的,掌心烫出水泡后溃烂的。 这几天时间里,二人也有了默契,一只手写,另一只手听,聊的多了,自己的一点小动作还是被发现。 宿傩看着这伤痕累累的手禅院惠捧起,他的唇间吹起凉风,他的眼泪滴在伤口的细缝中,好疼,细细痒痒的疼。 相对完好的右手被禅院惠指间摊开,“你可以不用做这么多的,”停顿了一下才又写到,“做的很好吃,谢谢你宿傩。” “是我自己想和善明师兄学的,他一开始并不想教我,刀刃无眼,说我还不应该拎起那铁刀。但我主动去帮他洗菜摘菜淘米烧火,在他切菜时做饭时看了3天,他拗不过我,就教了我最简单的熬粥。”宿傩轻轻的写着,好像这样就可以让担心的人相信,“这些伤不痛的,是我自己没学好。” “你喜欢我做的粥,我很开心。这是我第一次,没有等着别人扔下的食物,是我自己做的食物,给你吃。”写完的手没给人回答的机会,就将那手捂住,小小的手还包不住成年人的手,尽管拿手同样瘦弱的骨节分明,只需自己再长大一点就能完全藏在手指间。 两个人有的没的聊了很久,直到禅院惠写的速度慢了许多,才被宿傩塞回被窝,让他好好休息。 等两天后,善礼师姐准禅院惠出门,他这才知道宿傩在自己生病的时候做了多少事。“独揽”庙里吃食的善明师兄认可了宿傩做师弟,仔细教着人如何使刀,如何做各种面食,如何把蔬菜豆腐做出味。其他时间里跟着善礼师姐学着缝补衣服,跟着师兄们打水劈柴扫地,没和其他人说过话的他只是安静的做着,揽下了以往禅院惠做的活,甚至更多。 禅院惠等到宿傩的时候,他坐在厨房边的台阶上,听到人小喘着气跑来厨房,就知道人刚打水完都还没休息就来学厨艺,禅院惠招了招手,示意人同他坐下。 只是一天不见,宿傩却也紧张的很,在新换的布衣上擦了几下,才慢慢凑到禅院惠身边坐下,摊开一只手递到面前供人交谈。可禅院惠却从怀里掏出一块精致的手帕,一手顺着宿傩的肩膀往上摸到凝结出汗的脸庞,用那手帕一点点擦去少年的汗珠。手帕擦拭到额头,宿傩的眼睛被淡青色的绸面掩盖,只看到一枝绿色的叶在随风飘荡,却和主人的布衣格格不入。 “听说你和师兄师姐们相处的很好,不过他们说你不太愿意说话。” 短暂的沉默后,宿傩才写着“我不会说话。” 禅院惠才意识到这样熟络的交流其实只发生在他们两个之中,而宿傩想和别人说话的话,就得主动去用手和别人写字交流,或者随身带着笔墨,而这也不太可能。 “抱歉,我会和他们说说,你在这待的开心就好。”禅院惠挠了挠宿傩的掌心,这是他们间的一种示好方式,“不过你也得多休息下,你还小,做太多会长不高的。”指尖敲了两下,表示自己有点生气。小时候他每次说着要去帮师兄师姐们,他们就同自己这样说,所以他最多就是去帮帮善明师兄洗洗菜。他不想宿傩这么累,原先村里的人对他不好,他那么瘦小,像没长出的菜苗被压在积雪下没有生机。 眼前的人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是怎么从开心变成愁容,就被宿傩收进眼里。开心吗?宿傩想,在这里的这几天,除了每天见禅院惠的时候,他都在跟着庙里的其他人身后看着他们的生活。 生活清贫,吃食也没有大鱼大rou和美酒这些让人大笑痴醉的东西,但每个人都有说有笑,吃着青菜喝着粥,劈柴挑水这种活也能玩出比赛自得乐趣。 今早,他一身冷汗的猛然坐起,从梦中醒来的那一刻,他心中迫切的想见到禅院惠,确认自己已经逃离了那冰冷孤独的牢狱。直到看到那被修补过的屋顶,喘了口气平复下心情,就准备去见禅院惠。刚进庙门,师兄们就担起水桶准备出门打水,见着他额头的薄汗就了然又是去找惠的。领头的朝里面喊了一句,又朝厨房喊了句,才朝宿傩比划着,示意禅院惠还在睡觉,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挑水。没等宿傩回应,就递上两个热乎的馒头,散发着麦香,香软诱人,是领头师兄刚刚喊厨房送来的。 “我很开心,在这里比在村里开心,这都是好运让我遇见了你,禅院惠,我很开心。”写完的手指挠了回去,又不舍的写道;“我要去帮善明师兄了,他是个好师兄,教了我很多,虽然和我也说的少,但切菜做饭我可以用眼看,用心学,以后我会做很多给你吃。” 说完就起身进了厨房,禅院惠听到刀起刀落的声音,才起身去找方丈。 禅房内正在诵经,禅院惠在门外安静的等着,等一本经念完才敲响木门,“方丈,惠有事来见。”声音沉稳诚恳,这不是他平常的语气,但此时是需要的。 “进来吧惠,”方丈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等禅院惠在蒲团上坐下还未开口,就用沙哑的声音说着,“方丈就直说了,他的到来会带来不详,特别是对你。” 禅院惠心中一沉,说到:“又是他们说的吗?他们都早早将我扔在寺庙门口,任我在冬日里最冷的那一天,他们不就是说我不详,他们有什么资格又去怪一个瘦弱的孩子!他们...” “禅院惠,够了,他们是你的父母。”方丈打断了禅院惠逐渐加快暴躁的语气,“戒躁戒躁,你先诵一下清心咒吧。” 禅院惠念诵着,每次方丈谈到他们,自己到最后都是念着清心咒离去。他想不明白,那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去在说自己会招来不详后,再去说一个从未见面的孩子。 “你的父母,信中所写之事,都在你的成长中一一灵验,你摸摸你脚背上的伤,是不是在你说不信之后,同师兄们去游泳时被木头扎穿留下的。惠,方丈也不想去相信那信中所写的,你父母将你送到寺庙,想避开会发生的一切,但他们还是死在了那贼寇来的那一日。那日我特意想避开你与那孩子的相遇,令你在佛前念经,但你却偷溜去厨房知道了庙里没菜,跑去了菜地。”方丈沉默着,才继续说道,“阿弥陀佛,剩下的就是你与那孩子的相遇,惠,这是你的命啊。” 禅院惠没在说话,耳边只有自己汹涌的心跳声与方丈转动着的佛珠声。父母的死去、父母的预见、这命运的遇见,自己和他居然在相遇前就已经相遇了,在那被自己不想谈起的父母的眼中。 “谢谢方丈,弟子知道了。如果这是我的命,我只求佛祖保佑,保您和大家平安。”裤子的布衣被深深抓进rou里,粗糙的让人疼痛。“弟子有一事相求,望方丈允许。弟子求能照顾他到成年能自食其力,到时自会让他离去,弟子会去四处云游,到时候...预见也许就不会发生。” 禅院惠低头深深一拜,却不向庙中佛。 “罢了,就到他成年吧,你们的命运如何,你的父母还未预见,只希望他们也会错一次吧。”方丈早已背过身,望着案上的小佛像,金身佛像嘴唇微笑,像是一切都已保佑平安。 “谢方丈,弟子先退了。”禅院惠扶着有些发麻的膝盖,慢慢关上了门,禅房内传出一声叹息后,又继续着回荡起先前未念诵完的佛经。 在庙门外发呆了许久,察觉到有人靠近,禅院惠才发现时间已是傍晚,准备站起,双腿却又是一麻,在台阶上就要摔下。 身体落入了一个瘦弱矮小的怀内,成年人的身躯再轻薄也压的那人往后退了几步。 身体刚被扶正,那被视为会给自己带来不详的人就急切的在自己手上写着:“没事吧惠,是不是没吃饭?”等禅院惠摆了摆手,那人才继续写道:“今天的一道菜是我做的,你一会记得多吃点,好吗?” 禅院惠没回话,只是用指尖在比自己小许多的掌心里挠了挠,“嗯,我们去吃饭吧,宿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