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记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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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起初只有一片朦胧的雾,过了几秒,忽然变得清晰起来。入目满眼的白,与红。 那是纯白的雪和褐红的血。 就在这时,眼前忽然晃动起来。 我有点不适应这样的情况,身形一晃,但记忆主人黎深将我拽得稳稳当当的,说:「没事,这是我的视角,难免有些晃动,但是你是一道意识,无论怎么动都不会受影响的。」 也是。 而等黎深说完,眼前的景色已经变了。原来方才记忆中的他倒在了雪堆里,而随着他站起来,视线四下察看,随后望向远处,我的心随之猛地一沉。 入目,尽是无数的芯核和躺倒一地的人类,不知生死。密林中所有树干枝桠皆干瘦枯死,无数漆黑枝干断裂,粗壮树干如被蛮力生生拦腰劈开,如狂风过境,而黑暗枯树林中遍布的不详蓝光,更是揭示了这里有过一场和流浪体的激烈厮杀,活脱脱一副人间炼狱场景。 黎深粗重的呼吸回响着,无比孤寂,好像他是唯一的幸存者,在这一座雪山上茫然地孑然一身。本能驱使着他迈出僵硬的步伐,忍着浑身疼痛,走向或昏倒或死亡的同伴身边,一个个从雪堆里拖出来,抖着手摸他们的脉搏,试探他们的呼吸。 他身上的行囊早就不知道被炸到哪儿去了,于是他只能通过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流浪体芯核当作记号,摆在他们的身边,以示区分严重情况,比如红色的是已经死亡的,蓝色的是需要立即处理的重伤,粉色的是不致命的轻伤,绿色的是基本安全,只是昏了过去。 他处理了数名队友之后,忽然听见雪堆里对讲机传来了信号不良的电流“滋滋”声音。黎深浑身一激灵,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时,只见雪堆里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握住了对讲机。 “行动组……滋滋……行动组……收到……回答……” 有一人从雪堆里爬了出来,按住对讲机的按钮,开口说话时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如磨砂纸刮擦一般难听:“行动组收到……” 这时信号清晰了一些。“294收到,我们很快就会抵达。行动组情况如何,有没有伤亡?” “伤亡……” 黎深走到那人身边,接过了对讲机,条理清晰地汇报着自己方才检查的情况:“有两人手臂骨折,还有一人可能是脑震荡……” 「这人是我的师兄,卫廷钧。」黎深开口对我介绍道。 我不由得打量起他来。看起来,他和黎深身高相仿,体格也相当健壮,看起来是阳光开朗型的帅哥。不过既然是师兄的话,应该也是医生了? 「他也是向导?」我问。 黎深一点头。「他与我一样,师从方院长,也是我敬仰的偶像,而他当时是第一个主动加入猎人协会特殊行动组的向导,虽是向导,却比普通猎人好用得多。」 「有两个优秀的向导徒弟在特殊行动组,方院长应该很骄傲吧?」 黎深的脸上却没有笑容,只有苦涩难掩。 我心中忽然一紧。如果他的师兄还活着,作为如此优秀的向导,我不可能没有在猎人协会听说过他的名字。 而面前的画面还在继续。 黎深与卫廷钧将剩余的伤员或死者都清点确认清楚、并汇报上去之后,卫廷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扬起一个帅气的笑容,对黎深说:“黎深,我们可以回去了!”这时他的声音已经不复刚从雪堆里爬出来的那般嘶哑,倒是悦耳的轻快声线。 仿佛是应验了他的话,一直被笼罩着的太阳终于拨开云雾,洒下一片金光。 “……嗯。”黎深缓缓地应了一声。 “掩体里应该还有取暖设备,我去找找。”卫廷钧拍了拍一直卡在胸口上的雪,转身往远处走去。 记忆里的黎深心神忽然一震,铺天盖地的惊愕感袭来,几乎将我冲走。 “师兄……” 这一次,轮到黎深的声音晦涩难听了。 “怎么了?”卫廷钧停下脚步,回身看向黎深。 黎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缓缓地抬起了被冻得僵硬的手,指着卫廷钧的胸口。 他的心口上闪烁着幽蓝的光,漂亮得几近妖异的结晶正在悄悄蔓延。 “这是什么?”卫廷钧疑惑地问着,伸手碰了碰,却发现手上也长出了细密的黑色结晶。他开始试着抹掉它们、甩开它们,用Evol消除,然而却是徒劳,结晶继续肆意滋生。 黎深伸出手去,想用他的Evol试图冻结,而就在这时,一切像是被按下了加速键。 那些结晶忽然以快得离谱的速度扩散开,卫廷钧的表情一下子从诧异变得惊恐:“怎、怎么回事!” 转眼间,他的四肢就被侵蚀,失控地扭曲,变成诡异的形态。周身气流急遽涌动,猛地爆发开来,黎深猝然被震出几米外,跌进雪中。 “师兄!”黎深大喊。 “先别过来!呃啊——!!!” 骨骼被折断,卫廷钧惨叫出声。 我几乎不忍心继续看下去。连我这个旁观者都觉得心如刀绞,何况亲历者黎深?再一次进入这段记忆里,经历这样刻骨铭心的痛,黎深该有多难受? 可是我知道这段记忆一定很重要,否则黎深不会忍受着这样深切的痛苦带我过来。 黎深尝试着利用Evol冻住那些泛滥的结晶,可仅仅几秒之后,他的Evol就被结晶吞噬殆尽。 “黎深!” 就在这时,结晶陡然爆裂飞溅,其中一片扎入了黎深的额头,很快视线前便蒙上了一层血色的雾。 “别……别管我了……”卫廷钧挣扎着说道。 话音未落,结晶碎片长了眼似的朝黎深崩了过来。黎深勉力躲避着,并拼命继续与卫廷钧身上不断蔓延的结晶做斗争。他眼看着一片碎片直直朝他胸口袭来,他拼尽全力一躲,那枚碎片堪堪扎进了他的肩膀上。 黎深吃痛,身形一晃,猛地低喘一声,撑住了。 “不行……你会……会被我连累……”卫廷钧断断续续地说,话语间满是绝望。 结晶已经攀上了他的脖颈,身躯变得丑陋狰狞,失去控制的手臂不断地攻击着黎深。卫廷钧惨然道:“我已经没救了……杀……杀了我……!” 黎深手中的Evol炸开一片纯白的冰晶,再次将卫廷钧身上的结晶逼停了一瞬。他咬着牙,斩钉截铁道:“不可能!还有希望,只要能冻结成功,就一定有办法!救援快到了,你坚持住!” “没用……的……” 结晶将卫廷钧的脸密密麻麻地覆盖起来,宛如扣上了一个可怖的黑色枯瘦面具。他眼中的清明逐渐消失,他拼尽全力地说:“帮……帮我……” 黎深探出精神触手,狠狠地刺入卫廷钧的大脑之中,希冀通过这种方式可以让他保持清醒,为救援的到来争取时间。 可同时,黎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面具”之下的肌肤在飞快地被改造、重生,变成流浪体那样扭曲怪异的躯壳。无孔不入的寒冷使血液流动变缓,身躯僵硬,不堪重负,他使用Evol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绝望和无力蚕食着黎深的意志和理智,他发现他无论多努力都救不了卫廷钧了。他是S+级向导,是医生,可是他救不了自己的师兄。 卫廷钧的身体已经几乎被结晶包裹,只剩一双眼睛,痛苦而又希冀地望向黎深。 无需言语,黎深从精神触手中已经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卫廷钧的心声。 ——杀了我! 黎深闭上了眼睛,足尖轻点,手臂向前一送。 “噗哧——喀啦——” 血rou模糊伴随着什么碎裂的声音响起,在被雪覆盖的寂静山谷中显得尤为响亮。 黎深缓缓睁开了眼睛。 卫廷钧的胸口被黎深的Evol凝成的巨大冰棱扎穿,那颗始作俑者的芯核化作碎裂的残骸混着他的心脏血rou,掉在雪地上。 碎裂而出的大块芯核闪烁着悠悠蓝光,被黎深用脚碾碎,变得黯淡无光,失去了生命一般。 卫廷钧身上的结晶在一点点消散。 黎深看到,他的嘴角翘起,带着解脱的笑。 日光隐去,山谷又下起了鹅毛大雪。 就在这时,救援直升机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之中,黎深抬头看向直升机,挥舞起了双手。 这段记忆到此结束。 我垂着眼,心中难受至极。 我目睹了我的奶奶和哥哥在我们的家里遭遇爆炸而横死,我只是晚了一步没有进家门才得以侥幸存活,面对飞来横祸已是绝望透顶;黎深面对一个未知的存在,拼尽全力地想要与死神赛跑,将师兄救下来,可他拼尽全力,最后还是不得不亲手夺走了他的生命。 死亡,在我面前是富有冲击力的,火光裹挟着爆炸的热浪,让他们的死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可在黎深面前,死亡被拖长了节奏,他可以清晰地看着对方的生命是怎么被一丝丝抽走,身上的绝望如何层层堆垒,直到重得足以将人的意志压垮,他以凡人之躯,挥下了死神的镰刀。 我们的生命都被重要的人的死亡夺走了一部分,其带来的痛觉却迥然不同。 许久之后,我才缓缓地开口问:「那个……到底是什么?它为何会……侵蚀人体并自我繁殖?Evol为什么对它没有用?」 「我不知道。」黎深的声音很低,很冷,宛如极地之海上漂浮的碎冰,冰冷刺骨,「但是这只是一切的开始。」 他带着我在记忆的迷雾中穿行,显然是准备带我进入第二段记忆之中了。 「一切……」我疑惑地重复道。 「还记得上个月临空市忽然增多的流浪体吗?」 我一顿,自然是记得的。那时我没日没夜地斩杀了无数的流浪体,甚至为此引发了轻度狂躁,招来黎深好一顿骂。 「我觉得那事有蹊跷,最近深空隧道的能量波动还算安分,不应该导致磁场异变衍生出那样多的流浪体的。」 「你难道觉得……他们的情况和你师兄的情况一样?」我惊道。 「只是猜测原理类似。芯核说到底是一种能量,这些年,猎人们也都逐渐习惯带着芯核上战场辅助战斗了。在医学界,都有芯核移植到心脏中维持生命体征、延续生命的做法。但为什么流浪体只是一团带着芯核的能量体呢?它们与人类的区别到底在哪里?自从目睹了师兄的死亡后,我就在不断地思考着这个问题,而我一直在研究芯源症,也是因为这个。但我说的一切,也不止是这些。」 黎深止住了脚步。 我抬眼望去,这一次,我赫然见到了熟悉的人。 蒋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