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的事(下)
你不知道的事(下)
一 心理咨询那天晚上,他没能跟程遥吃上饭,因为学校旁的馆子太火,被订满了。 于是他改选了一个人均1500元的店。程遥发来一串省略号,然后预约了这家餐厅。足等了一个星期才排到,餐厅给两人分别发送信函邀请,写明要穿正式的服装,请女士选择西装或晚礼裙,男士选择西装或燕尾服。 见面的时候,两人看着对方穿的T恤长裤,很有默契地笑了一笑。 吃个饭还装那么多逼。入乡随俗,顾客是上帝你懂不懂? 二 毫无阻碍地走进了餐厅。 上次单独吃饭还是几年前的事,萧定权记得很清楚。他被卢世瑜回避的态度搞得心烦意乱,程遥奉喻青老师的命令来劝说他,带他出去吃了一顿没什么营养的中式快餐。那时候她可抠搜了,现在不一样,直接叫了店里最贵的双人餐。 端上桌的是比手臂还长的龙虾,配一瓶香味醇郁的红酒,萧定权喝了一口,看了眼酒标,挑挑眉。 怎么说呢,虽然不太礼貌,但他真想说一句——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啊。 他主动举杯去碰程遥的杯子,半开玩笑地说:“苟富贵,勿相忘。” “不敢忘不敢忘。”程遥说。 吃着饭,两人交换信息。程遥这边都是好消息,顺利签了HRD,又误打误撞地卖出了人生最贵的一幅画,笑得眉目舒展。萧定权听着,偶尔附和调侃两句,心里感叹这家龙虾还挺好吃。程遥问他什么打算,他如实说自己没什么打算,就是不想待了,想换个地方。 程遥目光复杂地看他一眼,他有种直觉,下一秒程遥可能就要说出“你走了卢老师怎么办”之类的话了,但她没说出口。 萧定权笑了,说:“你想问什么。” “没什么。”程遥说。她移开了目光,继续吃龙虾。 “我跟他分手了。” 萧定权说。一句话没头没脑,程遥却毫不惊讶,点点头:“毕业的时候分手也正常。” 萧定权:…… 不是,什么意思? “你早就知道了?” 程遥再次点头:“比你以为的要早哦。” 三 他又听说了他不知道的事。 不知道哪里传出去的风声,他和卢世瑜的关系一直是学院八卦的热门话题。程遥说,有一次在画室休息,几个研究生聚在一起聊天,内容当然少不了八卦,正巧聊到了卢世瑜身上,正巧开始讨论卢世瑜和萧定权的关系,正正巧——卢世瑜推门就进来了。 气氛尬在当场。程遥没有参与他们的八卦,只是坐在一旁听着,气氛僵硬之后,她转头去看,看到卢世瑜淡漠的表情。 卢世瑜说,不管你们在聊什么,都希望你们别耽误自己该做的事,真的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来问我,没必要在背后讨论。 整个画室里一片寂静,没人敢说话。程遥是这群人中最大胆的一个,她真的去问了。 那时画室已经没人。卢世瑜看着她,眼睛深得让她心里发毛,然后卢老师就笑了,估计是没想到真的有人敢来问。 卢世瑜说,“他是我的人生迄今为止,最珍视的人。” “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是‘恋爱对象’。” ——“恋爱对象”四个字被卢世瑜说出来,程遥听着都觉得脸颊发烫。卢世瑜又压低声音,一根手指放在唇上,问她,你可以为我保密吗?我和……我家小朋友都希望低调一点,尽量不要告诉别人,可以吗? 程遥答应了。她当然得答应,哪怕她心里想的是,老师,其实你们不怎么低调。 虽然之前没听他亲口承认过,但她光是从卢世瑜看萧定权的眼神就能看出来,如果不是真的很爱的人,不会用这么温柔的眼睛去看对方。 沐浴在那样的注视之下,是什么样的感觉呢?程遥想。或许很幸福吧。 四 她讲给萧定权听。 萧定权没说什么,只是听着。听到她复述卢世瑜的话,“最珍视的人”,萧定权笑了一笑。 他看向窗外。窗外车水马龙,室内流淌着钢琴声,有专人在弹奏。程遥讲得从容不迫,说完了,从桌上递给他纸巾。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流下泪来的,可真够狼狈。 “想哭就哭,我保证我什么都不问。”程遥举起双手以示无害,一边端起酒喝了一口,“人只活一辈子,自己高兴最重要。” 五 他最后一次去见吴曦。 坐在咨询室的沙发上,沉默了很久才说,结束了。 “结束了吗?”咨询师问。 “嗯。我去见过他了,还把钥匙还给了他。”萧定权挠了挠自己的鼻尖,“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好。我跟同门的朋友吃饭,又听说了他以前在别人面前说,我是他一生最珍视的人,我挺感动的。” “但我上次见他我已经知道了,他不会跟我解释的,他觉得没有必要。他说最珍视我,说我是他的爱人,但说实话,可能在他心里我配不上这几个字。我是那种总给他添麻烦的爱人,我差他的二十岁永远都差在那里,我帮不上他的忙,他也不需要。” “他总是对的,我是错的。就像我现在要为了这么一点事放弃他好像也是错的,我很在意他曾经教我的善恶、对错、黑白也是错的,我对他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也是错的,我希望他对我坦诚也是错的。他这么爱我,搞得我像个坏人一样。” 萧定权一边说一边笑,既苦涩,又像某种释怀。 “我累了诶。” 吴曦点点头。她看着他,轻声说:“我感觉到了,你真的很累。” 萧定权无言。吴曦说:“祝贺你。” “祝贺你走出了这段关系,希望你未来能找到自己。” 六 之后的时间过得很快。他去参加了毕业典礼,站在铺满鲜花的舞台上戴着博士帽拿着学位证书,笑得很由衷。Q大美院每年毕业的博士屈指可数,大家拍了个搞怪的合照,庆祝这三年艰辛的生活总算过来了,脸上皱纹都多了几条。毕业照,卢世瑜就坐在他前面,往右数第二个人的位置,萧定权平淡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抬起眼眸看向镜头,露出一个笑。 他带着这张照片坐上了飞机。航班直达贝尔格莱德,与James重逢在机场,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 James如约带他去喝酒。酒吧里嘈杂又暧昧,有人冲着他吹口哨,有大胆的女孩路过他们的桌子,问她能不能请他喝杯酒,James勾过他的肩膀说,不好意思哦,这是我的伴。 “谁是你的伴。”萧定权说。James笑着倒在他肩上,两人碰杯。又灌下一杯,James点的酒很烈,烧得他头晕目眩。 他把金发美人从自己肩上拎起来。James看着他,他也看着James,神使鬼差的,就想亲一亲那双果冻一样的唇,看上去很解渴。 James捂住了他的嘴。 “兄弟,虽然我很同情你,但这样不行。” 男人的手掌还抵在他嘴上,萧定权烦躁地推开他。他只是想一想,还没动呢,这男的是有什么读心术? “作为你的朋友,我愿意你失恋了来找我哭诉,作为情人,我不接受你在别人那里受了挫折之后来找我发泄情绪哦。你这样可不太尊重我。” “谁是你的情……”“Mr.Xiao,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喜欢你。”James打断他的话,“你现在恢复自由身了,恭喜你。但我知道你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你需要缓一缓。” 萧定权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了,James说的每句话他都在听,虽然有点听不懂。 “我还要说得再直白一点吗?你要和我亲密,必须是因为喜欢我,而不是因为你失去了他。我可不是你的工具人。” 金发美人的栗色眼眸直视着他,语调平淡,但格外严肃。 “你失去了他,就不完整了吗?你还有这么多家人朋友,新的工作,新的生活……我希望你在这里过得幸福。”James顿了顿,“他一定也希望。” 七 那晚他宿醉了。早上醒来头痛欲裂,睡一晚上酒劲还没消,脸上皮肤紧绷得像要撑破的牛仔裤,估计昨晚是哭得像个鬼一样。 他睡在酒店房间里,James不在,但给他留了张便条: “我录了视频的,等你醒了后欢迎来欣赏你喝醉的英姿。” 萧定权:…… 不了吧,我愿意花钱求您删掉。 他眼睛好疼。头也疼,胃也疼。钻进浴室洗了个澡,出来后感觉好一点了,已经错过了酒店的早饭时间,他拿起手机准备下楼买点吃的,打开屏幕,赫然就是卢世瑜的微信。 ……他昨晚喝多又去给前男友发消息了。 萧定权简直想戳瞎自己。努力呼吸平顺了好一会儿,压下内心深深的懊悔情绪,他把消息往上滑。 开头是,他问卢世瑜,睡了吗。 卢世瑜:没有。 卢世瑜:怎么了? 和下一条中间隔了四十分钟。他看见自己发了一条巨长的小作文,已经想上吊自杀了,忍住自杀的冲动开始看内容。 萧定权:我真的很想、很想、非常想继续留在你身边。我非常想要背叛我的自我,我想要你爱我,我想要假装不在意。不在意你瞒着我的事,不在意我对你的预期,我有多期盼你是一个至真至纯的好人、完美的人,不在意我们之间的不平等。我也好想为你改变自己。可是我做不到。我的自我会拦腰斩断,我的灵魂会湮灭。我是用我的灵魂在爱你,可我的灵魂不是为你而生的,我真的做不到。我做了两个月的心理咨询,全都是在聊你的事。我想告诉你我很在意你,哪怕我不说出来你也知道,我还是要说。卢世瑜…… 萧定权:对不起,不能再说爱你了。 八 难以形容萧定权此刻的心情。 又难过,又有点酸涩。虽然他没有记忆,但也能想象出昨晚发出这些字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他一定哭得稀里哗啦吧。如果不是喝了酒,恐怕连这些真心话都不会对卢世瑜说,他打定主意要离开的人,再去联系不过是给自己平添烦恼罢了。 下一条间隔很短。 卢世瑜:我知道了。 然后是两条语音。 语音上没有红点,他昨晚已经听过了,但他不记得。 不知为什么,手有点抖。颤抖的手点开语音,他听见了卢世瑜的声音,一如既往,平和,温柔。 第一条是:“乖,别哭。” 第二条是:“没有任何人是你的归宿和终点,我希望你永远忠于自己。” 萧定权把手机放下了。 卢世瑜叫他别哭,他做不到。 九 萧定权的朋友圈里转发了一首歌,是昨晚喝醉的时候发的,醒了也没有删掉。他大概只是想让卢世瑜听见,又残存了一点意识,觉得直接发给卢世瑜未免太过矫情。 那首歌是,《你不知道的事》。 卢世瑜点开听了,默默地等它放完。没有点赞,没有评论,没有回应。就像在那两句语音之后,他其实还说了一句,却在录入微信后滑向左上角,取消了发送。 那句话是:“我始终爱你。” 他按灭了屏幕。 后记 卢世瑜在家,家里太空了,请了家政阿姨来帮忙打扫。收拾得干干净净,比之前更干净了。换了新的桌布,窗帘,沙发毯,植物花盆也换了。萧定权留下的茶具餐具,卢世瑜卖掉了。至于戒尺、藤条和竹鞭,还有情趣似的小木板子和皮带,他找了一个盒子,封起来,推进不会打开的书柜底层。 只是某一天,他忽然在衣柜里捡到一条吊坠。 是用来搭配毛衣的,小朋友喜欢的款式。他还记得两人一起去逛街买下毛衣和坠子的场景,小朋友在镜子面前转来转去,好一副自恋样,卢世瑜倚在旁边看着他笑。萧定权说,好看吗?卢世瑜说,好看。 谁有你好看,我家的小宝贝当然最好看。 毛衣,萧定权已经带走了,坠子却留在了这里。那件毛衣他还穿吗,少了这个吊坠会不会不好看了,他会回来拿吗。卢世瑜打开萧定权的聊天框,两人的记录还停留在上一条语音,萧定权没有回复。多久了,时间从他身上流过,感觉不到。他只知道学生们又来了,新的科研项目又在展开,要出下一本著述,发下一篇论文,参加行业内最新的学术会议,试着在今年接受副院长的职务…… 很久了。他看着寂静的聊天框,点开萧定权的头像,朋友圈里显示的是“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他没有被删除拉黑。 最后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手,什么都没发。不了,不了吧。 也许有一天他会回来拿,卢世瑜想,又或许他不会。他宁愿相信他会。就留在这里又怎样,想他的时候可以看一看,都没关系的。卢世瑜爱他,是卢世瑜一个人的事。他需要很久很久才能走出来,余下的一生都忘不掉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拥有过。那曾经是他的孩子。他记得他皮肤的触感,他身上的味道,记得他把头埋在自己颈窝里的那种感觉。对卢世瑜来说,真的。 这一生有过萧定权,已经足够幸福了,他没那么贪心。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这个人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他只是想念他。 想念着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