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女家谱

    黎月轻飘飘如坠云雾中，四面是绯红色的靡靡雾霭，泛着淡淡腥气的甜香味涌入鼻端，直教人朦胧欲醉，身体最深处升起若有似无的痒意。

    隐约传来女人的笑声，像幼女、像少妇也像垂垂老妪，三重叠加的音线空灵柔美，显出女子特有的娇嗔意味，软软地搔在人心头。

    听在黎月耳朵里，久违地忆起了嫡母模糊威严的面容，不过一闪念便过去了，随即是幼时交好的三两闺中密友，那名文静雅致的小小少女抬起眼，与她隔着重重帷幕，死水无澜地对望了一眼。

    几个女儿出生的模样，黑亮的瞳仁咿咿呀呀地跟随她的动作，渐渐长大，出落成各有风度的少女，围绕在她身边，一声声呼唤她“娘亲”。

    黎月恍惚伸出手去，手掌穿透过女儿的脸庞，眼前所见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

    一点冰凉的触感，点在她的眉心。

    高天之上的邪神慈悲俯首，向着草芥般微渺的女人，睁开了眼。

    轻佻少女嘻嘻一笑，咋舌道：

    「你这人心性不错，就是太耗费功夫了些。」

    放荡少妇拈起一枚熟透的果子，指尖挤开，嘲弄道：

    「本是一家子钟灵毓秀的女儿，对付几个乡野村民还要这般费尽心思。着实浪费。」

    蛮横老妪昏黄眼珠一眨不眨，如活尸，如秃鹫，阴毒目光电射而出，桀桀怪笑道：

    「女娃娃，你可想好了？一旦入我门中，修我秘法，登时堕为邪魔外道之流，再走不得人间光明正道。」

    黎月面色苍白，毫不迟疑地下拜，额头重重砸在金石地砖，沉闷作响：

    “信女愚钝，此生此世，生生世世，绝不后悔。”

    “祈愿女神慈悲，只问这世间正道，又哪里是容得我等女子行走的？”

    老妪按住黎月头颅，苍老如鸡爪的手掌灌入功法，悍然大笑道：

    「妙！妙！妙！从此天上天下，自在遨游，再无不可去之处，再无敢凌驾于尔等之人！」

    「欲海无边，孽念滔天，好女娘，且耍去吧！」

    漫天绯红雾气翻卷，如活物涌动，争相朝女人扑来。

    黎月满头大汗，自梦中醒转，恍如隔世。

    再看供奉在香案上的那柱香，不过才将将燃至一半罢了。

    ……

    黎月平复了一下心绪，四个女儿们也陆续从梦中醒转，神色亦悲亦喜，众女凑在一处，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地议论个不停，交换着彼此的经历。

    为三丫灌入功法的是那轻佻少女，大丫和小丫经由放荡少妇，唯独二丫与娘亲相同，俱是蛮横老妪。

    神明传下的功法字字清晰，存于众女脑海，或许是有赖于欢喜欲女神亲自灌顶的缘故，复杂玄奥的功法思量间含义分外透彻明了，像是修炼了多年，早已熟谙在心。

    这功法邪异非常，起源亦有注明，篡改自当年的欢喜欲道正法。

    原本的功法仅男子可得真传，借rou身交缠焕发的无边欲念悟无上妙法，吞吸无数少女的本源生机便可速成，如此用天下纯洁少女为柴薪，燃起熊熊修行之火，倾天下之力而养一人。

    欢喜欲女神传下的法门逆转乾坤，以女子为传承，吸纳男子精元而修欢喜大道，享无边鱼水乐事。

    所谓欲之一字，百无禁忌，修者亦可择定女子为伴侣，炼无上爱欲、情欲、rou欲，进阶悟道。

    黎月看着女儿们热切地讨论，唇边缓缓浮现出放松的笑意，忽然神色一怔，不知想起了什么，灰黑色的瞳眸闪动，焕发出异样的神采。

    她看了眼屋外的天色，雨声渐趋稀疏，细密的雨丝随风披拂，润泽万物。

    女人转身踏出院门，在小院里独自停留了片刻。

    门扉发出“啪嗒”轻响，二丫搂着meimei，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容，抬起头来，发觉娘亲蒙着一身轻薄雨水，手臂夹着一块木板。

    那木板看上去颇有些眼熟，粗糙的材质，连毛刺都未完全磨平。

    二丫眼珠微转，不消时便想到了熟悉感的来由，嘴角古怪地抽动：这不正是王猎户棺材板的盖子？

    原本是一长条木板，被从中徒手利落地劈成两段，只取了上方的半截。

    黎月的面容素白，唇角噙笑，将木板端正摆放在桌案上，从袖中拔出一枚小刀，目光澄净柔和，静静抚过女儿们年少青春的脸孔。

    “我本是惠国都城，官宦人家的小姐，一朝父亲失势，牵连获罪，被充为官妓……”

    这桩身世来历，黎月并未与女儿们直接谈起过，今日不再避讳，只按照神明洞彻，将深埋心底多年的记忆坦然翻开来，简略描绘，说与女儿们知晓。

    她顿了顿，说完了此番前尘往事，继续道：“黎月这个名字，不过是当初仓促逃来山中，借山为姓，指月为名，自个儿取下的假名。既非父姓，亦非母姓，两不相干。”

    “我曾想过，是否要恢复母姓，将母亲的姓氏作为传承。然则仔细思量，母亲的姓氏跟从其父，再往上追溯到外祖母，亦是跟从父姓，如此追溯不断，而始终继承父姓罢了。”

    “于是断念，便以我自取的黎月为此身真名，黎姓为家姓，开枝散叶，世代绵延。”

    女人握住刀，手腕微悬，一边说着，一边挥刀利落，如同切割豆腐一般，顷刻便在木板上轻易刻下一行名字。

    黎家，第一代家主，黎月。

    字迹已成，黎月的眸光怔怔，忽而无声。身边围簇的几名女孩儿直勾勾盯着木板，不知为何，俱皆陷入沉默。

    几人围着桌案，将那块破旧的木板子看了又看，娟秀的两个字刻在正中偏上，朴素的笔画勾勒，或许是刀锋刻就的原因，隐约显出锐利的笔锋。

    大丫望着娘亲的名讳，烛火在少女的眼眸中摇曳，倒映出明灭不定的光影。

    “好呀！”倏忽之间，倒是最为天真的小丫拍着手掌，乐滋滋鼓个不停，圆圆脸蛋挂着开心的笑容，叫嚷道：“娘亲，小丫也要写！”

    三丫噗嗤一乐，捏着meimei的脸颊，懒洋洋道：“不错不错，小丫有志气，来给你写个黎小丫罢。”

    说完咂摸了下嘴，她本无太多取笑的意味，只是这名字一旦郑重刻在木板，几个少女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份微妙至极的感受，相比之下，黎小丫这个名字似乎粗糙了些。

    小丫愣愣地仰脸望着jiejie，左右看看，也学着jiejie们的样子皱起眉头，手指抵着下巴，做一脸沉思状。

    “我、我倒有个念头。”

    一道细弱嗓音响起，二丫有些羞怯地抬眼，手指绕着衣摆，见娘亲并未阻止，咬唇道：“不如……由娘亲为我们取个大名，也好刻在这木板，不对，这黎女家谱上，以传后人。”

    “昂？”

    “好主意！”

    “meimei所提正是。”

    几双眼睛互相望望，随即齐刷刷投向立在桌前的身影。黎月轻挑眉梢，灰黑色的眼眸含笑，执刀的手抬起，轻轻落在木板的第二行。

    黎家大女黎玉婉，十七岁，温柔坚韧。

    黎家二女黎玉慧，十六岁，聪颖多思。

    黎家三女黎玉英，十五岁，顽皮狡黠。

    黎家四女黎玉萝，十三岁，纯真烂漫。

    两行家谱刻就，女孩们互相拿在手里，好奇地抚摸着属于自己的名字，眼里透出如梦如幻的光彩。

    黎女家谱，从此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