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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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缘起 霜降,初露熹微,远山入雾。 墙角有一个身影“呼”的一下从浓密的花丛跳出来,又一瞬间隐到暗处, “嘘——你动静小点——别被人发现了。” 拐角另一边的人紧张地皱了脸,食指竖起放在嘴上叩了叩,把声音压到了最低,对面听见后探出来个头四处张望着,然后朝这边比了个放心的手势,于是另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也贴着矮墙边挪了过去。 “我把你举起来,你拿到几个咱们就快走!” 两人在一起窝着,先来的那个把双手撑在墙上蹲下来,另个人就脱了鞋攀上去,小心翼翼地分腿坐到他的肩背处。 下面做支撑的歪歪扭扭地直起身,上面的人赶忙抿紧嘴唇,把惊叫都吞了下去。待二人平衡好后,他立马抓住机会去够尽近在指尖的东西。 “林鹤书!!你给我滚回家来!!!” 突然一声怒喝,像是突然携来的疾风骤雨,在宁静的晨间惊起了枝头刚落下的麻雀,也惊的那叠起来的两个身形不由自主一个踉跄。 “糟了,啊!” “哎,别晃!再晃要哎哎哎———” 底下的人看不到上面的情况,只感觉架着的重量来回动来动去,弄得他又慌又怕,接着也重心不稳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散起的尘土中,几声沉闷的碰撞声伴着两三压抑的痛呼从墙后传来。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 话还没说完,一只细长的手臂就提起地上的鞋子,一阵“啪嗒啪嗒”的小跑声绕过身侧,绕回了来时路。 “我让你晨读,你倒好!跑来偷柿子是吧?!” 刚才那尖利的女声又响彻在了周围,还保持着跌坐姿势的男孩缩了缩脖子,扒着墙根露出一双闪烁的眼睛往外望着。 那个叫林鹤书的也还是个孩童模样,跑到女人身边殷情地笑着,结果就被女人抢过鞋在屁股上抽了两下,又被拧着耳朵提溜着往前走。 “哎呦,哎呦疼,轻点轻点!” 他脸大半还有果rou和汁水糊在上面,手却在背后又对着人比了那个手势,男孩看到了,“噗”的一下就笑出声,那个女人好似听到了,立马转过头去盯墙边,面露凶色。男孩急忙收回身子,咧下上扬的嘴角。 等到责骂的声音渐行渐远,他才从地上起来,揉着屁股把几个还算完好的柿子捡起来兜在了衣摆中。 另一个男孩叫李桓,他跟林鹤书是邻居,但是两人怎么看又不像是邻居。林鹤书的家是一个大宅子,每天出入的仆人都不尽相同,而李桓家境一般,就像是一座附属在旁的偏院。更何况两家的关系也紧张,李桓只跟着在天策府任职的父亲住,男人向来早出晚归,邻里关系定是无空去搭建的。林鹤书的母亲是个极泼辣的人,如果只看外表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将性格和她这个人联系上。再者那个女人很不喜欢自己的孩子成天跟隔壁的混在一起,经常逮到儿子就是当面一顿不留情的骂。可是林鹤书也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一有空闲就来找李桓玩,他母亲被他这副不长记性的样子气的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都安上去。其实李桓自己也想不明白,林鹤书一个白白净净的公子哥,怎么反而喜欢上和自己摸爬滚打的。 那人向来喜素色的衣料,再束一条靛蓝色的祥云锦带,绸缎般柔顺乌亮的黑发扎在精致的发冠里,迎面走来就是缩小版的谦谦君子。偏偏李桓才能看懂他那孩子气的脸上透着些顽皮的眸光,真谓是进可吟风颂月,退可踢天弄井。春天他跟林鹤书去揪野香椿,夏天他跟林鹤书去池塘旁抓过青蛙,秋天他跟林鹤书又去爬树摘果,冬天轮到林鹤书偷偷带他去家里烤暖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四季轮转,一切在变又好像没变,陪伴成为了深入骨髓的一种习惯,而他们两永远都是对方眼中的好邻居,好朋友。 就像今天,他们又凑到了一起,一同顺着木梯爬到李桓家的瓦片上。 林鹤书展开他手心里的油纸,把一只完整的鸭腿递给旁边的人,李桓接过咬了一口,满足的神色溢于言表,鸭腿外皮还是酥脆的,rou丝入味多汁,比外面卖的还香极了。 “慢点吃。” 此时已是过了饭点,林鹤书想到李桓一个人在家里定然还是吃那些残羹冷炙。他虽嘴上这么说,看到对方吃的香甜,脸上仍是挂满了笑容。 李桓感受到灼热的视线,于是把啃了一半的鸭腿举到林鹤书的面前,不好意思的问他要不要吃。 “一只鸭子就两个腿,一个在你这,一个进我肚子里了,你就好好拿着吧” 林鹤书把东西又推回去,摇了摇头说道。他今天以长身体饿的快为由多从后厨顺了一个,就是专门想带出来给这人的。 “你母亲没有打你吧?” 李桓眨着明亮如星辰的眼睛,口齿不清的问。 “没事的,我娘亲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嗷一两声她就不舍得再动手了。” 林鹤书狡黠的勾起了嘴角,比起母亲打的两下,还是那天偷柿子掉下来砸的屁股墩更痛,刚回去走路都是一瘸一扭的,还好的是没让李桓看见,不然他就再也不会跟自己叠高高了。 林鹤书没有因此受罚,李恒看到对方含笑的侧颜,心中残留的愧疚就似清风拂过乌云一扫而过,独留灿阳。 “嘿嘿嘿。” 他也跟着笑了,手背抹过油汪汪的嘴唇。 “傻乐呵什么呢?” 林鹤书轻推一下李桓的胳膊,就见那人身子一歪又倒了回来,回敬的拿肩膀顶了顶。 “只准你憨笑,不准我傻乐呵呗。” 两个孩子嬉笑着你推我搡,把骨头扔给了路过的小黑狗。又跳回到了地面上一前一后你追我赶,活像两匹脱缰的小野马。 岁月漫长如歌,又流光易逝。林鹤书意识到眼前的人已经缓缓拔高身形,五官也随之长开了,眉眼间是从青涩中破壳而出的英气,让人情不自禁的设想到未来长大后,他该是多么的丰神俊朗。 第一次见到李桓的时候,他还是个冒冒失失的小鬼,充满好奇的跟在自己身后。那时的童年是沐浴在欢快和懵懂里的,那时也觉得时间还有好长好长,久到可以就这样一直披霞而出,载月而归。可是稚嫩和成熟之间的界限本就是模糊不清的,不知何时,李桓高出了半个头,自己也再不能随时都奔向他。眷念,留恋,追逐,再紧握不放,徒留下的只是镌刻不变的掌纹。他曾把对方比作是世间所有美好之物,星宿亦或是美玉,假如李桓是一片红枫,他愿做徐徐微风细雨,可以这样静静地沉默不语。大概就是如此,他们随波逐流,或许谁也留不住谁。 这个秋天,是忧伤而缤纷的。 李桓觉得这个秋天是寂寞单调的,他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林鹤书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温度随着一场场秋雨越来越低的缘故,黑夜一变的冗长,他只身一人的时候就觉得格外难熬。 林鹤书是不是觉得自己太幼稚了,他是不是不想跟自己一起玩了。 一想到这里,李桓一双黑亮的小狗眼也低垂着,他学着大人深深叹了口气,只能在床上又翻了个身。 思绪越飘越远,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好像在梦里听到林小公子和自己在艳阳高照的天气里,跑到镇外的小溪里游泳,然后他两把扔到岸上的鱼串起来烤,入口那真叫一个鲜嫩呀。吃饱了后,他们围坐在篝火旁,林鹤书在敲木奏乐, “噔噔” “噔噔噔” 他也摇摆着身体高唱着,唱至落花归去,唱至残阳如血… “阿桓!阿桓!” 李桓一个激灵,从睡梦中苏醒,但见窗边映着个影子,焦急的声音传来,不时还叩着窗架。 “噔噔…” 他惊喜的抬起窗户,林鹤书果然在外面呼唤着, “好不容易偷跑出来的!” “娘亲给我找了个私塾先生来家里教书,臭老头烦死了。你不知道,他第一天来的时候,说我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我立马挥笔,给老头气的不轻哈哈哈。” 李桓跪在床上,半个身子伸出窗外,林鹤书俯在他耳边柔声问: “你猜猜我写的什么?” 李桓微张着嘴摇摇头,他就继续说: “自笑浮名,世间何在,不是处行期。” 林鹤书用缓慢的语调吟诵着,句句转承起伏有度,最后几个字犹如玉石碰击般掷地有声,清冽悦耳的少年音色格外动人。 他仅披着单薄的外衣,周身笼罩在倾泻下来的月光中,背光的身体不真实的像是从皎皎玉盘上到访来人间的小仙,夜一过便就会消失不见。 李桓听完静静思索了一会, “听不太懂,但是我总算知道你不是不想跟我玩了。” 林鹤书没有怪他,也没有解释,只是顺着那话说: “我怎么会讨厌你呢,那老头看我看的太紧了,这不一逮着空就来找你了。” 他摊开手心,上面是一块方方正正的木牌,刻着平安喜乐四个字,顶端和尾部都钻孔系上了红绳。林鹤书提起它举到李桓的面前,底下的穗子就拂过手侧的肌肤,在空中微微晃着。 “这是什么?好好看呀!” 李桓先是看到木牌上的字,又被上面坠着的东西吸引走了眼球。他轻轻的摸着那小小的银铃,清脆的声音就在两人之间响起。 “木牌子是我之前跟着我娘去庙里祈福,我专门求来的,回来又用我常用的檀香熏了几天。” 林鹤书宠溺的回答,眼神像是在说,无论何时,自己都会一直这样注视着他。 “这个银铃也有驱邪庇佑的寓意。你瞧,” 他把手中之物一转,银铃旁还有个饰品,是层层花瓣交叠的形状。 “这是莲花,好看,给你。” 他没说银铃有两个,都是祖母送的,也没说这是朵并蒂莲。 李桓受宠若惊,迟迟不肯接过如此贵重的礼物。对方却执意塞进他手里合拢, “都收下吧,以后想我了就拿出来看看。” 林鹤书把肩上的衣服拽了拽,抖抖身体的寒气就走开一步向李桓挥挥手, “我要先走啦,你快回去睡吧,外面冷。” “阿桓,改日见。” 李桓也挥了挥,“叮铃铃”的声音像是在对那个人离去的身影作别。 林鹤书一直呆在书房里,有时眺望窗外的矮房走了神,都会被教书先生马上用戒尺打醒。他常常想,即使距离如此近,但是他们中间隔的不止有房屋,有父母,有教义,还有世俗。 他阅过太多诗卷经文,怎么会不知道这guntang的东西是什么呢,可对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自己甚至都无法将之与他同说。这样的情愫就是看似燃尽了的火星,忽明忽灭;是天边的浮云,若隐若现;是断翅的蝴蝶,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挣扎;是到嘴边的欲语还休;是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余光中看过千百遍的人,怎么可能是说忘掉就能忘的呢。 北国的冬天总是来的很快,李桓有时在林鹤书家门口悄悄站着,仆人开门出来扫雪他又吓的挺直了腰板假装路过,却迟迟等不到想见的人。 直到一天,他沮丧的回了家,在屋前三心二意的逗着小狗。隔壁突然传来木门“咯吱”的一声,李桓猛的一抬头,放下狗就跑到了外面。 林鹤书就在他眼前哈气跺着脚,听见动静后转过头,眼神刹那间变得神采奕奕,兴奋的颤抖着声音喊出: “阿桓!” 两人时隔多月好不容易可以再一起玩耍,李桓蹦蹦跳跳的牵着他的手走在雪地里。 “怎么才有空出来,我都要急死了。” 他说出口的话带着几分撒娇,林鹤书贪恋手心里温热的触感,紧紧握住。 “臭老头得风寒了,这几天估计都来不了啦。” “真的吗!太好了!” 李桓高声欢呼,拽着林鹤书就往一处走。 “我之前发现那边有一个破屋,里面有一窝小猫崽,这么冷的天我们把它们带回来好不好?” 林鹤书摸摸他的头,不假思索的回了一句“好啊”,就由着自己被人拉走。 李桓说的地方坐落在镇子一角,那里一排都是参差不齐,废弃的房屋。李桓还在那个屋前绑了个布条做标记,不一会就摸进了里面。 “喵呜,喵呜。” 堆积的木柴后面果然有一窝小猫,看着才几个多月大,大猫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留下三只小崽子嗷嗷待哺。 “上次把一件衣物留在这了,还好能保保暖。” 李桓也不顾灰尘,坐到地上温柔的提着猫后颈,一只只放在臂弯。林鹤书也解下大氅,披到这人的背上系好。李桓自己是野惯了,担心对方受凉,连忙推阻。 “这样可以罩住小猫。” 林鹤书的动作不容拒绝,又拽着两边拉紧,自然的说道。李桓看身前果真也被好好的挡住,还是点头默许了他的好意。 抱好小猫崽,他们两人就准备离开。李桓步伐不便走快,林鹤书就在前面频繁的回头,然后也放慢脚步等候他。 天空中飘来一抹厚重的乌云,又开始纷纷扬扬的落雪,顷刻间,就由疏到密。天色愈来愈阴暗,刮起的大风携着冰片咆哮着,像是要把两个小小的人吞噬掉一样。脚下的积雪成了阻碍,俨然以至小腿处,一步步踩下去,深陷的脚印不一会也被盖住。林鹤书在前面睁不开眼,风雪像刀刮一样都拍到脸上,视线也因此受阻。他退了回去,用背挡住刺骨寒风,大声对李桓说: “阿桓!是暴风雪,我们得先回去避避!” 他们甚至来不及找个较完好的房屋,只能缩进最近的一间。破门在这旋风的怒号中,撞的哐哐直响,夹杂着屋外野兽嘶鸣一般的呼啸。 李桓放下小猫崽,把它们裹在大氅的皮毛中。身体瑟缩的打了个寒颤,那边林鹤书已经捡起四周散落的木板堆在一起,正想办法取火。 “鹤书,我带了火石!” 李桓从衣袖里掏出来,轻车熟路的生起了火,两个人就靠坐在一起取暖。 火焰最初像红舌一样炽热的燃烧着,渐渐缩小如几缕碎红布条抖动,眼见着大雪仍然没有变小的趋势,李桓偷偷去瞅旁边的人,怕他因被困在这里而发火生气。林鹤书还是那副模样,眼中是不同于冰天冻地的温暖。他在凝视中慢慢也平复了心情,那人突然开口说: “阿桓,你想不想听故事?” 李桓坐的离他近了些,仰起头等着下文。 “从前啊,有一户大富大贵的人家,家里的男主人特别想要个孩子继承家业,奈何正房怎么也怀不了子嗣。后来男人外出的时候,跟当地的一个大小姐不清不白,生下孩子后母子也只能暂留此地。” 李桓听的入迷,难免嘟着嘴表达不满, “那个人怎么能这样呢。” “是啊,就算男人从未吝啬过金钱来赔偿他遥远的妻儿,可是私生子的身份让那个孩子仍旧像雨打浮萍一样无所依。” “那他岂不是很可怜…” 林鹤书神色闪过一瞬的落寞,揽过李桓的肩膀,继续说: “他呀,后来嗅到了一树桂花,顺着那异香,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月亮。” 李桓周身暖暖的,脑子里昏昏欲睡,顾不得思考就嘟囔了一句: “…那他后来过得很幸福是吗…” “是的,阿桓。”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男孩因这个圆满的结局笑了笑,就满意的合上眼沉在睡意里。 林鹤书低下头看他轻扫的睫毛,又抬头视线越过外面,自言自语道: “…覆雪如白首,” “敛目度春秋。” 林鹤书托着李桓的头轻放到自己的腿上,就这样盘腿坐了许久。天渐渐黑了下来,木炭上的火苗也快熄灭了,他心里有了打算,不能再继续这么等下去了,雪势已然小了很多,就这样背着人回去也不是不行… 这时,头顶上方突然“啪嚓”响了几声,林鹤书警觉的抬头去看,只一眼就竖起瞳孔匆忙摇醒熟睡的李桓。 “快起来!房梁好像要塌了!” 李桓木然着就被他拉到一旁,揉了揉眼睛,看清摇晃的悬梁下,他们刚坐着的地方还有小猫在那。 “!” 他甩开林鹤书的手,想赶在坍塌之前救下那可怜的小生灵。 “阿桓!!” 一道焦急至嘶哑的声音响彻在身后,他刚抱起小猫就感到背上有一股力量袭来,不受控制的倒在了几步开外。 被暴风雪压塌的横梁“咔嚓”一声就从中断裂开来,年久失修的屋棚带着厚厚的积雪都落了下来,扬起了白花花的一片。李桓回头看见,连心跳都漏了一拍,他再顾不上什么猫崽,爬过去哭喊着林鹤书的名字。 “咳咳。” 自雪堆里拱出个人,掀开了搭在身上的木板,那人还未顾上自己,看到李桓哭花的脸,就连忙安慰他: “不碍事,还好横梁没砸我身上。” 李桓缄默不言,凑近抚上林鹤书的右肩,那里的衣物下露出了被灼烧过的皮肤,上面还残留着炭渣,想来是他刚刚推开自己的时候,一不留神就扑到了燃尽的火堆上。 “对不起……” 对方白皙的身体上若是往后留下了疤痕,可该如何是好啊。一想到这里,李桓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一样直往下落,他不停地道歉,身子一耸一耸的。 林鹤书本来也没责怪他的意思,却看李桓懊悔不已,直言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么危险的地方。男孩把脸埋进了臂弯里,再没有抬起来,林鹤书听他压抑的哭声,难免心疼不已,摸了摸头就顺手把人环进怀里。 “好啦知道了就行,下次要再有什么差池,万一我保护不了你怎么办?” 大人们最后举着火把找到了两小孩,林母脸上还挂着泪痕,就从人群中挤出来拧过林鹤书的耳朵,又想去打一旁垂头呆站着的男孩。 “娘!是我自己执意要跑出来玩的。” 林鹤书高声替李桓担了责任,女人收回了手,巴掌都落到少年身上,下手颇重,边打边骂: “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你!” 李桓则跟着父亲往回走,刚进了家门,李父就阴沉着脸转过身,拿过鸡毛掸子“啪”的一下,就毫不留情的抽了儿子一下。李桓瞪大眼睛,一路上父亲都只字未提,他以为这事像以前一样翻篇过去了,顶多也就骂骂,没想到父亲这次如此生气。以至于他震惊到遗忘了rou体的疼痛,只愣神不动。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李父的手上动作不停,说完一句话就狠狠抽过去。 “是不是你乱跑出去的,连承担过错的勇气都没有!” “啪!” “你算什么男子汉,配是我儿子吗!” “啪!” “以后如何策马扬鞭!怕不是吓得直接临阵脱逃了!” “啪!” 第二天清晨,林鹤书骗仆人说闹肚子,前脚刚进了茅房,后脚就嗖的一下从后门跑出去了。 他又跑到李桓的窗底下,正想呼唤,侧头就看见那人在院子里跪着,背影瘦弱凄凉。林鹤书放慢了脚步轻轻过去,没有惊扰到人。 “怎么了这是,要不我去求求情?” 他略带苦涩的询问。李桓本来把委屈都压在了心底,一看见林鹤书来了,他又情不自禁红了鼻头,但还是果断地摇了头。 “我没事,今早爹走了才让我跪下来反省的。” 对方还想开口,被带着哭腔的话打断了, “抱歉,昨天的事…我不该一错再错,总是连累到你。” 林鹤书坚定的低声喊了他的全名, “李桓。” 李桓这下才抬起头看他,那一刻他看见林鹤书一向从容的眼神中裹挟了太多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那一刻明亮坦荡的人也露出了终日不见日光的执念,柔情似水的脸孔挂上了沉重和忧愁。可是到最后他又什么都没说,心中翻涌的潮水都退了回去。 他沉默了半响,最后望着李桓肿肿的眼睛,只吐出了四个字。 “要抱抱吗?” 说完林鹤书就半跪着自己先抱了过去。 只是单纯的靠近自己就已经很满足了,直到一呼一吸都是对方的气息,仅此而已便足够……了吗?只是朋友就很好了吧。可是谁来教他如何忽视掉剧烈跳动的心脏,又如何放下幻梦里的一生。这样近在眼前却隔着千山万水,太过于难受,他又怎么忍心李桓也被这苦到难堪的心思纠葛缠绕。 李桓从来不知晓林鹤书的心意,林鹤书也笨拙的没察觉到李恒的。那个年纪萌生的初情,或许漂浮不定,也可以是刻骨铭心。李恒白纸似的前半生,早已被另一个人勾勒上了浓烈的色彩。纵使年少轻狂,各自却反而都默契的说不出口。他们相拥过,他们这样安抚自己,殊不知这已是最后一次相拥。 林鹤书被看管的更严了,李桓买了药膏也没有机会给他涂抹伤口。余下的冬日,他们再没见到过彼此。 天气回暖,大地复苏,李桓还是坐不住,就跟集上缝纫铺的老奶奶学了一点针线活,回到家里不知道忙些什么。他还是时不时期待林鹤书走出家门,又不希望这个人是偷跑出来的。后来他看到隔壁宅子还有后门,就盘算着自己能不能不动声色的溜进去。 一个明媚的午后,林鹤书刚把母亲吃完的饭后茶点端进后厨,走过院子的时候,就看见熟悉的身影在花园的树后一闪而过。他以为自己相思成灾有了错觉,双手揉了眼睛。 “喵呜~” 一声猫叫突然飘了出来,身后的丫鬟们都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咦”的问哪里进来了猫。只有林鹤书听出那是李桓在夹着嗓子刻意模仿,倒是栩栩如生。 “哎呦!我肚子又疼了,不行不行我要去方便。” 他反应过来刚刚所见不是错觉,立马一应一和,配合的演起戏来。 “公子你没事吧,要不要喊郎中来看看?” 女孩紧张的问他,林鹤书把痛苦表现的淋漓尽致,语速也加快了, “老毛病了,不用大费周折让母亲担心,我去一下下就好。还有还有,你们不准跟来!有什么好看的!” 说完他就一溜烟跑到了后屋,丫鬟也只好原路回去了。 “阿桓,你怎么来了!” 林鹤书躲开其他人的视线,奔到男孩躲藏的大树后,两颊红扑扑的,雀跃的拈了下衣角。 “因为有东西想给你。” 李桓抓过他的手,把物件放到那只手的手心,又故作神秘的罩着不拿开。 “快让我看看,什么呀?” 林鹤书迫不及待,越是不让看就越心急,等李桓乐够了移开手,他看向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巧荷包,没有整齐细密的针脚,也没有上等花色的布料,他一眼就看出这是眼前人亲手缝制的,却还是哽咽过又说: “你自己做的。” “是啊,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回什么礼,有的太贵,你可能也不缺嘿嘿,” 李桓羞愧的挠挠鼻尖。 “这不是春天来了嘛,你之前抱怨过蚊虫喜欢咬你,我就给里面塞了艾草,你佩在腰间,又好看又实用。” 他的话不轻不重,却在林鹤书的心尖上泛起了阵阵涟漪,于是那双眸里也生了情,眼神是那么柔和,其中倒映出的是李恒的脸庞。 “谢谢你,我很喜欢,我会好好珍藏他的。” 他这么说,也会这么做。 “不过…这布子你是从哪找来的,” 林鹤书不想让人看见窘态,于是一扫饱胀酸涩的情绪,眉眼弯弯的问,不等对方回答,又言: “我看着眼熟,这不会与你内衬的布料一样吧!” 说罢,就伸手逗弄他,李桓躲闪着,也笑着去挠林鹤书的痒痒rou。 之后,两个人聚在一起聊了聊琐事,林鹤书静静地听李桓说,他说自己八成会追随父亲加入天策府,然后谨遵教导去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浩气盟,以后要当一个侠肝义胆的武林中人。 那样倒也不错,当时林鹤书听见自己是这样回复他的。 其实真正的离别,没有提前约定好的日期,亦没有离歌相赠,柳枝送别,它悄然而至,然后告诉经历的人,你迟早要学会释怀,要从回忆里蜕变。那些故人,都会模糊了面容,忘却了声音,连不足之处都隐去,变成了脑海深处绽放的一朵纯洁白花。 一个稀松平常的白日,有的人走了,有的人却留下了。 今早天亮,李桓就跟着去了早市,吃过朝饔,便顺路送了父亲。此行主要是李桓有意想表现下自己,再亲近亲近父亲。他返程没坐马,花了些时间才走回来。 还未行至家门口,就听得人声嘈杂不绝,分外的闹哄,李桓疑惑的大步过去,想一探究竟。 林鹤书家人来人往,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挽起袖子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从门里进出,门口还停着马车和几辆载着货的。看见此景,李桓脑瓜子“嗡”的一下,扒开围观的人,一片也不漏的搜索着少年的身影。这到底是怎么了,林鹤书去哪了? 旁边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大妈看见李桓慌乱的样子,“呦”一声问他: “这不是李家小子嘛,平日没少见你和林家的孩子一起玩,你竟不知发生了何事?” 李桓绷紧了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听说林家男人要把他们母子都接回去了,啧啧啧,去了长安城里那可是享大福啊。这不,带不走的大家伙什,谁看上就可以直接拿走了。” 妇人说着说着,又跑去跟熟人交头接耳了。李桓惊呆了,好像林鹤书没有与他提起过,又反应过来他们自上次,已经是快两月未见了。 他刚踏过门槛想去看那人是不是还没有走,就被忙活的人赶了出来,再靠近不了半分。 李桓绝望中被挤出了人群,他几近崩溃,无助的目光回望过林家大门,当林鹤书不在了,就好像什么都也没有了,大宅子已然成了漆黑空荡的空洞。 人群前面传来几声马嘶,接着是车轱辘转动的声音。李桓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冲向那里。 他看见了!风吹起帷幔,林鹤书就坐在里面! “鹤书———” 他声嘶力竭的朝行驶中的马车喊着,用尽全身力气飞快地跑着,只要不顾一切追赶上去,就定能再说上几句话吧。 林鹤书黯沉着脸坐在车内,听见李桓的声音,陡然睁开双眼把头探向外面。 “停车!!!给我停车!!” 他冲马夫大喊着,失了矜持乱了分寸,谁知马夫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林母,还是没有听从他的命令。眼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李桓还是执拗的跑着,气喘吁吁也不愿放弃,林鹤书红了双眼,眼中只有喜欢的人跌跌撞撞的身影,还有拼命呼喊的模样。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利刃残忍无情的割开,悲痛都从血淋淋的伤口处喷薄而出,堵的胸腔沉闷无比,难以呼吸。 林鹤书在令人颤栗的哀伤中,拢起双手放到嘴边,奋力向李桓传达着: “阿桓——我会去找你!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小小的身影一定听到了,终于停下了奔跑的脚步,林鹤书看到他对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慢慢举起双臂,而后大力摆动,直至在地平线处消逝而去。 再见了—— 他说,那是一场无声的告别。